警方,案犯,手机,以及,来自于父亲的、最后那一声问。
凡此种种叠加在一起,江翡只在瞬时就了然过来:这是挖好了坑,放好了水,而适才那一通电话,就是最后一枚饵。
而她上了钩。
只是江翡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这个陷阱,会是父亲同外人一并设下的。
她朝江世应望去,恨意与委屈交织辗转,“爸爸……”
“小翡。”江世应将她的话打断,闭了闭目,平静声息里有一线不稳情绪。微颤抖着嘴唇,老先生重复着,将先前的话又问了一遍:“是你做的吗?”
声音不大,甚至可说很轻,可响落在江翡耳畔,也如惊雷一道,訇然贯穿耳膜,令人再难保持镇定。
是你做的吗?
是你做的吗?
是你……吗?
人证物证都齐全,也再无否认的必要。只是可惜,功亏一篑——命运形同一场轮回,时间一转,二十年光阴过去,她的女儿,终究还是败给了晏采蘋的女儿。
沉默的半晌间,江翡轻轻地笑出声来。而后那笑意逐渐收起,她张了张唇。
“是。”
……
一张银行卡,一通电话,三名犯罪嫌疑人。
人证物证齐全,因而就在当天,江翡即被逮捕归案。按照程序,先在看守所拘留,而后再从公安移交至司法部门,进行案件的进一步审理。
江家是高门大户,儿女众多,枝繁叶茂,且子弟多高才,在外界素来有兰玉生庭阶的美誉。纵然偶有歪苗蠹虫,也很快便被本家清理驱逐。总而言之,江门是极其洁身自好,也极其爱惜羽毛的家族。
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这是江家一贯推崇的、家族管理的法则。
因为驭下有方,家族中人亦团结。自千禧年而今近二十年,江家上下恰如巨船一艘劈波斩浪,家族发展也蒸蒸日上。江翡这般事,在近些年来,确实还是头一遭。
江翡被警方带走后,江世应在书房坐了许久。江和月不声响随侍在旁,午饭时间管家曾轻敲了门,大意是来请老先生去吃饭。然而江和月轻摇了头——
知父莫若女。江和月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毕竟儿女,虽则是认养而来不假,但彼此以父女名义相处多年,在父亲心底里,未必与亲生儿女有多少差别。
一直养在身边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虽非重罪,亦是此生难以洗脱的污点——况且受害的那一方,还是即将过门的外孙媳妇,也是实实在在的家里人。
枪响时,没有赢家。
知道父亲此时势必悔恨,大抵要自责养不教是父之过,江和月便在心里轻轻一声叹息。
虽有女儿在侧,江老先生却只是静坐在座,并不与江和月交谈些什么。面前鹅梨帐中香燃徐徐袅袅,而他手中摩挲着木质的相框:相框里是六年前的一张全家福,彼时老夫人尚且在世,一家人团团紧簇在二老身边。照片定格瞬间,美好而安静。
美好时光总是短暂。
直至许久,再有敲门声而来,管家在外出声,“老先生,七小姐来了。”
江老先生遂将相框放下,垂目未抬:“让她进来。”
门开,江和月默默退出。离开时便与急慌慌赶来的莫璃相遇,莫璃显然是刚刚哭过,眼圈上下都沾染红意,气息也不平定,江和月伸手关门时,便听见她怆然一声悲泣,“……外公!”
来到书桌一侧,莫璃仓惶地叫了人,而后便直言来意。因为情绪激动,她说话时气息尚不平定,几句话间也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外公,我妈怎么可能,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刚刚去了拘留所,他们不让我见她……”
“璃璃。”江世应抬眸望向外孙女,莫璃的骨相五官均与江翡肖似,一双丹凤目更如从同一模子刻出。那外貌的相似勾动情肠,江老先生宛如在叹:“你母亲做没做,做了多少,我们说了不算,法官说了才算。”
老爷子威信在哪里,一句话也跟封条般的,直接就贴死在莫璃的疑问上头。莫璃侧目,红着眼觑着外公脸色,到底还是不甘,“外公……我,我想去看我妈一眼。”
“开庭的时候会见到。”
一锤定音,再无反驳的可能性。莫璃诺诺,究竟年轻而压制不住情绪,一听这话,泪意瞬间便将眼眶蓄满了。却不敢放声去哭,只能兀自低头去小声啜泣。也在同时,她听见老先生道:“璃璃,电影已经拍完了吧?”
虽不知外公在此时提及这些是何意,莫璃还是压住了泪意,小心应下来:“……拍得差不多了。”
《等你》从开拍而今已有几月时间,主角戏份所剩无几,预计一月末便可全部杀青。
江世应闻言,应了声,随后抬起头来。
“外公替你联系了国外大学公共管理专业的教授,他同意接收你了。等电影拍摄结束了,你就去那里报到,去读读书,也散散心。”
听见这一句,原本自顾自小声啜泣的莫璃至此彻底将泪意抛诸脑后,一眼往江老先生面上瞟去,因为不可置信,她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您要赶我走?!”
老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言:“拍摄结束后,会帮你订好机票。”
作为曾经统筹江氏满门,如今亦威信不减的大家长,江世应有自己的考量。
生母犯了罪,若外孙女再留在京,即使明面上不被欺侮轻视,暗地里总难免为人背后指点——毕竟在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
驱逐也是一种保护。
然于莫璃听来,那声安排就全然是另一层意思了。随着声音入耳,原在眼眶里旋着打转儿的泪,这时就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毋庸置疑,对着她,外公的言辞是温和的。
但也,不由分说。
老人家郑重其事的语气本身就是一种说明: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时间飞逝,转眼一周时间过去。虽则江家本着家丑不外扬的态度,对江翡一事不曾宣之于口,但江氏是多少年的高门大户,事情在明上虽未公布,暗里却已经在上流社会传开了。
传闻有鼻子有眼的,说江家的养女想将自己的女儿许给老爷子的六外孙,老爷子未允,不多时又主持给外孙订了亲。也因如此,江翡心生恨意,雇凶要去害那江家的外孙媳妇。
是传闻,但也与真相相差无几了。
众人听到这一则消息,心里唏嘘不解是占了多数:且不论一介养女能长在江家,养在老先生老夫人膝下是多大福分,单只论伦常关系,同样躺在一本户口本上,都是老先生的外孙外孙女,怎么就能结亲了?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若是安分守己,在其位谋其政,那就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享也享不尽的。
反观如今,江老先生惯常对子女严格约束,势必不能再让一个犯人留在家门——可以说是丢了芝麻,也并没捡着西瓜。
真不值当啊。
江家威势在此,众人纵然议论亦不敢过于显见。且随着时间流去,议论声音逐渐消弭。
过了一周,到这周五晏歌放学去启悦天华,她在办公室的小桌写作业,而曾城在阅示oa文件。是时敲门声响起,齐敬推了门进来,“董事长,”
视线触及晏歌,话便只说了一半。
曾城直言:“有话就直说。”
得到了许可,齐敬应了声是,面露难色微微,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是拘留所那位……想要见您。”
曾城头也不抬:“不见。”
老板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意料之中:再如何幼时玩伴发小,福利院一同长大,从那女人想对小姐动手的一刻起,这段关系便没了可以转圜的余地。
因为小姐不只是小姐,是老板的独女,更是已逝的夫人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人到中年跌打滚爬,周身棱角亦被一磨再磨,不复少年时锋芒毕露,但总有块逆鳞净土,不容抚触,更难忍踏足。
对老板而言,身边的小姐与逝去的夫人,都是他的逆鳞,触之者怒。
对于这个道理,齐敬心中不能更清明,只是有些话,他不能不交待到位。
“那位说,她要跟您说的事,与夫人有关。”
……
“78号,跟我过来。”
丢下冷清而无感情的一句,女警引着江翡而出,直至与家属联系的见面室方停步,待江翡步入,门才被啪地关上了。
一扇玻璃隔绝内外,视线无声交汇。
曾城看着室内的女人,统一蓝白服制,素面无妆,形容憔悴萎败,再不复往日富贵典丽形象。
而其实,那上流社会贵妇形容,也非她最开始的模样。
在福利院时模样。
看一眼,曾城视线挪开,面目间神情疏冷起来。
进了见面室,江翡并不急于去打那电话,步履停在原地几秒,眉眼也凝在了玻璃墙外的人身上几秒。
贪婪地,像蜜蜂凝在了紫云英蕊。
虽然不曾给过她一个眼神,但他是,她追逐了半生的人啊。
定格凝视少顷,江翡缓步走过去,坐定,摘下电话,墙外男人也如是做。彼此对视,她出声,喉间因为许久不曾出声而变得干涩:“……曾城。”
他未应,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遂继续说下去:“最近几天……我常常梦见几十年前,我们在友光福利院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说到这里时,女人的眼中隐约闪动热切:“刚开始我和你不熟的……是后来那个姓刘的胖子欺负我,把我的小霸王抢走了,你揍了他,我们才……”
“原翡。”曾城打断了她的回忆,谈吐冷淡:“今天我来,不是为了跟你叙旧。”
若干年前,江翡未入江家时,本姓是原。
而今她犯了错亦犯了罪,往后江家不会再认她,更不会留她,那一个江字也将被从她姓名里剥去了。
汲汲以求数十年,到最后,半生所得仍是镜中花、水中月。
江翡,不,原翡一听这话,眉梢眼角倏而一顿,情绪凝结,良久才如自嘲般地,轻轻笑出了声来。
“你来,是为了晏采蘋,是吗?”
曾城眉起折痕,并不回答。
女人唇角却轻勾起,笑意不加掩饰地流出,“曾城,你应该知道,晏采蘋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她觉得,你出轨了……”她看着他,唇微张:“和我。”
原翡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前不免就浮现出了那个形象来。
素衣长裙,温和淑女如刻进了骨髓里。当初她假意忏悔酒后乱性去晏采蘋处痛哭流涕,本意只想让二人间产生缝隙,何曾想到她会决绝到那个地步,哪怕彼时已身怀有孕,也接受不了背叛自己的男人。
她想了想,也笑了笑。
“其实你没有,曾城。”
“你没有背叛过她。”
“我们也没有发生过关系。”
手握着电话,看着对面的男人,原翡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来。
“因为这些,都是我在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