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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1 / 1)

他的寸步不离让护士们很难工作。大概是怕了病房里的紧张气氛,来打针的小护士居然没有一针见血,他阻止她打第二针,说:把你们护士长叫来。

钮嬷嬷怕小护士为难,便嗔怪道:这孩子,怎么这么难伺候,我打针痛到你了?

他没听进去,仍旧对小护士说:去把你们护士长叫来。

我不得不劝他:别闹了,护士长也有打不进针的时候。

你闭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字字对着傻愣的小护士重复,我说,叫你们护士长过来!

雁文……钮嬷嬷心疼的握着他的手,应该是感觉到他的惶恐了吧,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抚,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对雁文的感情可能比我更深,14年前是她亲手把他抱回来,也是她亲手把他带大,是她心头的肉,如今这样,怎么让她心安。

入院时她就已经早早交待了我:雁文不比其他孩子,他什么都知道,笑之才生下来那会儿,你柳姨对他是不如从前了,在家总是吊门环吊门环的叫他,我以为他人小不知道,可他什么都知道……光明你答应嬷嬷,要好好照顾他,记住了么?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看来,我跟柳姨是一路的。我沮丧。

呵,傻小子。钮嬷嬷微笑,说,你真以为他不喜欢你?你刚走那几年,他天天抱着你的照片睡觉,抱到5岁了才放下的……晓得他为什么跳级念书么?他是想追上你呢。

是,是么?

怎么不是……我活到头啦,以后的事儿你们要自己划算了,做饭洗衣服的事,本来还想替你们做个十年八年,可惜,命该我活不过70岁……

我佯怒:说什么呐,你呀,别想清闲着,明儿的冬至汤圆我们还等着吃呢。

你别瞒我了。夕阳从窗口射进来照着她的脸,异常的平静安详,谁都有这一天,这是定好了的命。

睡着之前她又呢喃着说:雁文刚抱来那会儿,我去给他算过命,先生说他命好着呢,可是,这样无依无靠,怎么算好呢……

我于是决定下厨。

宁波的习俗,冬至是必需要吃汤圆的,吃过了就算长了一岁。钮嬷嬷最讲究这个,什么样的面粉什么样的馅儿要一丝不差,做出来的汤圆模样也标致。我不喜欢吃甜品,雁文不能吃年糕和汤圆之类的面食,他会噎到,但每年的这一顿我们是逃不过的。因为总也不忍心拒绝她爱我们的心。

揉面粉时总觉得眼眶里有些潮,许是不小心让面粉飞进了眼睛吧,李家的男人从来不下厨房的,无怪乎我的笨手笨脚。

只是可惜,她终究还是没能吃到。老天爷到底不肯给我机会回报她足以溺死我的恩情,哪怕是一顿汤圆也不肯。

回到病房,病床上空空如也,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回头质问身后的护士:“人呢?!”

“她说她要去外面透气……”

“没人教你她这样的病人不能下床的吗?!”天呐,她是肝癌并发食管下段静脉丛破裂出血,别说是下床走动,单就是用劲儿咳嗽几下都足以取她性命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找什么,我不是在这儿么?”钮嬷嬷从里间盥洗室走出来,“你嚷嚷啥,我还能跑了不成?”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下床么,”我说着,将汤圆放在桌上,扶她上床,“这么大的人了,你就别让我们操心啦。”

“那你不如拿根绳栓着我算了。”

“也好啊,起码栓着你大家都安心。”

“要死的。”她笑骂,“没王法啦你个小兔崽子!”

我躲开她作势要打过来的手,一扭头,见雁文气息未平杵在门口,书包随意搭在肩上,发丝凌乱,显然又是一路狂飙而来的。我的眉头不自主皱了起来,问:“下课了?”

“嗯。”他放书包在床尾,抱了抱钮嬷嬷,说,“好吗?”

“功课呢?”我伸手稍整理他的头发。他没躲开。

“做完了。”

“功课是顶要紧的。”钮嬷嬷叮嘱道,“你可要用心念书,以后好象你大哥这样……”

话未落音,脸色突然一变,张嘴便呕了一口鲜血,来不及喘气,紧接着又是一口。

雁文倒抽了一口气,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人已奔到门口呼救。一分钟内所有责任医生护士连同主任一起跑了进来,病房里一下子变的拥挤而肃穆紧张。我对自己说,冷静!然后将雁文拖了出来,大出血绝不是呕几口那么简单,他的心脏经不起吓。

“乖乖待在这里别动,好吗?”

把他塞在办公室椅子里,我转身便去参加抢救。钮嬷嬷现在很危险,必须止血,升压,气管插管,插三腔管压迫,我必须亲自去做!

走廊上护士奔跑着准备器械药物,病房里每个人的动作都迅速准确,口头医嘱果断,执行在第一时间。

钮嬷嬷还在呕血……不,李光明,那是你的病人!

闭上眼调整情绪,我对身边的护士命令:“准备呼吸机。打电话到麻醉科,做气管切开。”呕血还在继续,血压还在下降,随时有窒息的可能。

“麻醉科有急诊手术……”

“我不管什么手术,你叫他们下来!”

“是。”

“多巴胺20mg,阿拉明10mg,生理盐水50ml静推。”血压降的太快了!“地塞米松15mg静推,快!”

主任正满头大汗的插三腔管,一旁的医生正在用简易呼吸机维持呼吸。然后呢?!

“麻醉师为什么还不下来!”妈的!

“已经打了电话去了……”

“值班只有一个麻醉师,叫别的人吧。”主任抬起头提醒我。但是夜里九点多了,麻醉师都已经下班回家,就是叫来,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来吧。”门口一个坚定的声音让所有的人注目。是雁文。

“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好好待着么!”我快焦头烂额了,该死的,这个时候他就别来添乱了!

“我可以的。暑假我和石俊饶学过插管。”石俊饶是本院麻醉科权威。

“胡闹!”

“我不会拿嬷嬷的命开玩笑!”他怒吼,继而,用一种哀求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求你……”

我别开头,深呼吸,对护士说:“把口罩给他。”

主任抬起头来反对:“不行!他还是个孩子!”

“责任我来负!可以了吧?!”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是,不让他做,钮嬷嬷一样会死。

除了呼吸机的报警声,病房里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盯着这个14岁的少年,他的动作紧凑,一手操刀一手拿纱布止血,步骤很对。虽然不熟练,也绝对不像第一次做了。原来他整个暑假在学这个。

“套管。”

“……”

“针线。”

“……”

“气囊别停下来,继续捏!——呼吸机准备了么,氧气呢?”

“都准备好了。”护士低声应着。他点了一下头,将外套管与皮肤缝紧,左手从护士手中接过呼吸机连接管套紧,调节压力,报警音立刻停止。

操作完成。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我靠在墙上,发现自己有些疲惫,手心里居然有汗。摘下口罩,他的视线穿过他们,与我相交,他的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想狠狠吻他一顿!

他没有躲避我的热烈目光,只是虚弱地微笑着接纳,然后,颓然倒地。

——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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