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像摘果子一样把狼崽子从他身上“摘”了下来。这枚果子格外的重,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以顽强的毅力和死缠烂打的本事,坚决不愿意从他胳膊上掉下来。
宜青无法,只能故技重施,把才从它身上收回的仙气又打了回去。
幼狼再次体会到了如坠冰窟的感觉,从宜青身上掉落,笔直砸在地上。
“把这牙拔了吧。”宜青蹲下身,掰开幼狼的嘴,仔细看了看那几颗尖牙。狼崽子浑身上下没几处皮肉是好的,都遍布着伤痕,这口牙倒是一点儿也没磕着,白亮得很,闪着让人胆颤的寒光。
他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幼狼也没被调戏着,更没被逗笑。
宜青还想逗逗他,就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仙乐声。栖霞宫中没有弄弦的宫人,这阵仙乐只能是旁人带来的,出行还要带上那么大阵仗的,整个仙界也只有寥寥数人。不需多想,在这时候会来他宫中的只会是那一位。
宜青把狼崽子用软布裹好,小心塞进了床榻间,自己一捋衣裳,出宫迎接。
远远就看见了云霞如织,銮驾似火,二三十名仙使或拨琴、或吹管、或撒花、或开道,簇拥着天帝朝栖霞宫而来。
“多时不见,仙君风采更胜往昔!”天帝其貌不扬,看着就如凡间的富家老爷,微笑时露出和蔼近人的模样。
相比之下,宜青就显得冷淡得多,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站在宫门前微微一抬手,便算是迎客了。
天帝毫不见外,将那一群仙使都留在了宫门外,独自跟着宜青进了栖霞宫:“仙君素来喜欢清静,就不让他们来叨扰了。你我二人斟酒对酌,喝上几杯,倒还自在。”
宜青道:“宫中无酒。”
天帝放声大笑道:“无妨。我这有酒即可。”
宜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引天帝往栖霞宫的大殿坐下。别看天帝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能坐在这个仙界之主的位置上,他的心思定然十分缜密。度华仙君是怎样的人,天帝再清楚不过,要是他露出一丝马脚,立刻就会被投入九幽地狱。
虽然仗着法力高强,宜青也不怎么发憷,但能少一些麻烦还是少一些得好。他看着天帝将银盏放在二人之间的矮几上,立时皱了皱眉头。
“仙君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天帝感慨道,“上一回与仙君共饮,还是在紫霄宫,你我二人饮酒,长缨作舞,当真是……”
宜青将指间的玉色酒杯倒扣在案上,面色沉了下来:“前尘往事莫再提起。”
天帝只是试探一句,还没想这么快就把人给得罪了,当即收回话头,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道:“往事莫提,不如先喝一杯。仙君,请。”
天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宜青拈着酒杯,将其翻转回来,倒了半杯酒,浅浅啜着。
宫中没有仙乐作陪,两人也不交谈,沉闷地喝了半盅酒,天帝才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冷清了。”
宜青睨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天帝叹道:“这些年左右无事,我常在想,长缨她当初为何要叛出仙界。我对她珍之重之,将九华阁交与她看管,你与她更是情谊颇深……她如何能舍了这一切,与那妖狼为伍?”
“她不曾叛出仙界。”宜青冷淡道,“她只是堕凡。”
仙界中人若是自愿舍去仙籍,永滞人间,便是堕凡;而叛出仙界,则是与妖魔为伍,意图对仙界不利。
长缨仙子当年身为九华阁的守阁人,在仙界声名颇盛,为了一头妖狼堕凡,引起了轩然大波,天帝更是万分震怒,直斥她叛出仙界,着令诸仙下凡追捕那二人。
当时群情振奋,不少修为高深的仙君都曾出过手。按说最该因为这事恼羞成怒的度华仙君却像是无知无觉似的待在栖霞宫,不曾迈出宫门一步。
那场追捕以妖狼、长缨双双遁入极西之地告终,虽未捉得二人,但已坐实了长缨结交妖兽、叛出仙界一事。天帝顺口道来,没成想会被堵回了这一句。
天帝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三分,他看向宜青,沉声道:“我不想与你争执这事。”
宜青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天帝道:“长缨是死是活,当年是有预谋叛出仙界,还是为了那头妖狼堕凡,我已不想追究。但那盏九枝灯,我势必要追讨回来。”
九枝灯是仙界重宝,有凝聚神魄、起死回生之能,被守归九华阁中,由天帝信重之人看管。长缨仙子此前便是九华阁的守阁人,她堕凡后,九枝灯也随之不见踪影。众仙都以为是长缨盗了九枝灯下凡,天帝当初的震怒也有大半是缘于此。
“长缨和那妖狼进了极西之地,再无影踪,九枝灯不是在他们身上,便是在那孽畜身上。”天帝提起长缨诞下的狼崽子,没有掩饰眉目中的厌恶之色,“听闻你将他带回了栖霞宫,可是另有打算?”
天帝收敛起笑意,浑身的气势便是一震,恍如换了个人似的。这时宜青才感受到对方身为仙界之主的威势与压迫感。
宜青握着酒杯,眼角流露出一丝寂寥:“九枝灯不在他身上。”
天帝道:“你如何得知?”
宜青道:“自然是搜过。”
天帝追问道:“你又怎的知道他不是事先将九枝灯藏在了什么地方。”
宜青神情不变:“不可能。”
天帝问得快,宜青答得更是斩钉截铁。天帝扬了扬手,示意自己不想再问,倚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了片刻。
“不论如何,当初是长缨从阁中盗了九枝灯,我寻不到她,也要向她的孩子讨个交代。你把他给我罢。”天帝神情肃穆地说了这一句,语气并非商量,而是命令。
仙界众人都要听他号令,宜青却抿了抿嘴,没有应声。
他的手指纹丝不动地握着酒杯,杯中的水面不时轻轻荡动,正是受到了殿中无处不在的威压的影响。天帝一怒,伏尸百万,无人敢撄其锋。
玉色的酒杯在两股力量的冲撞中,不堪其负,直接化为飞灰。杯中酒水失去了凭持,哗啦一声跌落在桌上,染出一滩深色水渍。
宜青拂袖将水渍抹去,平静道:“即便九枝灯真当被长缨盗走,此事也与他无关。”
天帝眉头一压,宜青道:“我说了,九枝灯不在他身上。”
两人虽然一为仙界之主,一为屈居三重天的仙君,但若是真要交起手来,胜负只怕各占半数。天帝顾虑颇多,更是不愿与他交手,眼见他态度坚决,面色便极为难看。
空气凝重地犹如铁块,要是有仙使在殿中伺候,怕是要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挤得难以呼吸、昏死过去。
宜青长吁一口气,松口道:“这样罢,你莫寻他的事,我替你将九枝灯找回来。”
天帝道:“去何处找?”九枝灯失踪后,仙界众人上天入地也不曾寻得这样宝物,否则他也不会紧紧盯着长缨诞下的孽畜。
宜青听得这声质问,只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过如此罢了。”
天帝一时间没有言语,似是在思索他这句话的分量。
宜青淡淡补了一句:“十年为期。”
“好。”
天帝面色不善地离开了栖霞宫,宜青在大殿中独自喝完了那盏冷酒。他斜倚着沉思时,殿中的屏风忽的一动,径自移开,露出屏风后那团试图逃走的灰影。
“藏什么藏,早发现你了。”宜青伸手一招,隔空将那只躲躲藏藏的狼崽子捉了过来。
狼崽子还没成年,妖族的法术修行不到家,根本瞒不过他和天帝的耳目。两人都知道他在偷听,出于不同的目的,也都没有阻止他。否则只消一个小法术,就能将他抛出九霄云外。
宜青捏了捏狼崽子的前爪,感应到一股快要破体而出的妖力,道:“比我想的要快啊。”
他以为至少可以封住对方的妖力半个时辰,这才过去了一炷香,对方就能行动自如,还跑到大殿上来偷听了。
当然,他猜想狼崽子本意不是来偷听,是想趁着他不在偷偷溜出栖霞宫,只是不凑巧走到了大殿,才被他们撞见。
幼狼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口欲咬,宜青却早已有所戒备,让那口利齿咬了个空。它愤怒地长嚎了一声,身为仙君,宜青能够听懂妖兽的语言,他听清对方是在说:“我娘亲才不是贼!”
宜青一愣,想起天帝方才确实说过,长缨从九华阁中盗取了九枝灯。
幼狼在人间也偷过许多东西,常被凡人追着打骂,对“偷”、“盗”、“贼”一类的词敏感得很。它无所谓自己被人斥骂,可受不了记忆中温柔的娘亲被污蔑,碧色的双眼几乎变成了血红色,恨不能将污蔑它娘亲的人吞吃个干净。
宜青摸了摸它的脑袋,也被狼崽子僵着脖子避开了。
宜青叹道:“发什么脾气,我也知道你娘不是贼。”
“嗷一一”诶?
“你仔细想想,方才我承认了九枝灯是你娘亲偷的吗?”
幼狼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回想。
宜青不管这许多,揪着它前颈上的肉,看着那双碧眼道:“羿炀,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幼狼猛地抬起了头。这是娘亲给他取的名字,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再没有旁人听过,这个惹人生厌的什么仙君怎的会知道?
宜青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顺水推舟道:“你觉得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是也不是?”
“你娘亲堕凡之前,与我是至交好友。真要说来,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我怎会不知?”
幼狼狐疑地打量着他,眼中满是不信。它觉得有哪儿不对,但一时半会找不出反驳的话。
宜青循循善诱道:“你的记性应当很好才是。你再想想,当初仙界派人追杀你们一家,可有我在内?”
“嗷!”幼狼轻轻叫唤了一声,这回很有些虚张声势的气息。
宜青知道它记性极好,记得小时候追杀他们的仙界众人。度华仙君确实不曾参与到那场追杀中,他毫不担心会被揭穿谎言。
“你娘亲去了极西之地,世间再无人会照看你。我既然是她的至交好友,便帮她这个忙,在你成年之前都跟着我住在栖霞宫。”宜青不容置喙道,“莫说不愿意。”
幼狼仍是不愿相信他,但或许是对方提到了娘亲,让它的心头一软,又或者这一天逃亡、被捉、试图逃跑、又被捉住的经历让它累得狠了,它只低低嗷了一声,没有剧烈反抗。
宜青便当它是听明白了,也答应了,抱起昏昏欲睡的狼崽子朝寝宫走去。
栖霞宫虽然冷寂,但既是仙宫,内里的陈设布置也是凡间不可比拟的奢华。寝宫的地面由昆仑之巅的玉石铺就而成,软玉微温,便是赤足踩在其上也不会感到丝毫冷意。正中的那张大床也由同样的精玉铸成,被褥俱由心灵手巧的仙使采来西海的锦云织成,轻如蝉翼,柔若碧波,哪怕是最挑剔的仙子也不会蹙一下眉头。
宜青把狼崽子小心地放在了床褥之间,对方居然厌弃地挥了挥爪子。
它才不喜欢这么软的床榻和被褥,它宁可躺在自己的山洞里,枕着草垛,听着雨声。
它在那儿蹬着腿,左右睡不舒坦,宜青便站在一旁看着,揣度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睡不惯?”
幼狼默默收回前爪,搭在软踏踏的被褥上,不再动了。它脾性不好,却也是个识时务的,对着打不过的人,偶尔服个软也没什么。娘亲也说过,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
宜青将手探进被褥中,上下摸了摸,觉得无甚不妥。这床榻和被褥都是极好的,他就算当皇帝的时候也没这等享受,但看着狼崽子眉眼间压抑着的不耐,他只能猜想,对方就是睡不惯这么好的床。
他回想着逮到狼崽子的那个山洞,山洞里阴暗湿冷,但像是被人精心布置过。至少狼崽子躺着养伤的那个草垛,看着是被一点一点堆叠起来的。
他将双手按在床沿,默默施了个法术。
“嗷!”幼狼察觉身下一冷,从床褥间跳了起来。待它重新低下头去,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床榻软被?
它抬起前爪,往下用力踩了踩,确认自己脚下的是干冷的地面,而在它爪子边上的,正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堆起来的草垛。
它飞快地扭过头,朝宜青瞪来。
宜青道:“你不是睡不惯?不喜欢,我便再变回去。”
幼狼磨磨蹭蹭地退开几步,仰头在草垛上躺下了,一只前爪还极不放心地搭在草垛顶上,似乎担心宜青趁着它入眠的时候将这些干草又变走。
宜青等到狼崽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甚至轻声打起了鼾,才对着寝宫中的干草垛无奈笑了笑。
干草垛和奢华的寝宫实在太不相称了,不过它喜欢就好。
宜青默然蹲下身,就这寝宫中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将狼崽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看过。他觉得新奇得很,在这之前他遇见的“女主”无论性格样貌如何,都亮眼得很,任谁见到也要夸赞几句。只有这只狼崽子,不说年纪小,连人的样貌也还没变化出来,甚至没法辨别出雌雄。
啊,这还是能判断的。大概是只公的狼崽子吧。
宜青看着它在睡梦中不自觉甩了甩大尾巴,露出些不雅的部位,笑得愈发尴尬。对方的父亲是只妖兽,所以它身上也留着妖兽的血液,拥有兽形。在兽形的状态下,它的妖力更盛,身上的伤口也会回复得更快,故而从见到宜青起,它就一直是这么一只灰狼的模样。
看它身上皮毛的状况,就知道这是一只没长大的狼崽子。就算它变回了人形,约莫也是个小豆丁吧?
宜青摇了摇头,深以为就算它是这个世界的“女主”,自己也没法对着它下手,先好生养着吧。离狼崽子长大,差不多还要十年呢。
他和天帝定下十年之期,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妖兽成年之后,战力会大幅提升,以狼崽子爹娘的修为,它的根骨定然极好,一旦成年,就不用再惧怕仙界众人的威胁。宜青要做的事,便是让它能安然度过这一段幼年期。
可当真有些苦恼啊。
“她不是贼。”宜青轻声道,“她只是你娘亲。”
他手指一点,将从草垛上滚了下来的狼崽子移了回去,顺便用法力将它左右定住,以免它再次摔落。在成年之前,这么一只小玩意真的是太脆弱了。
尤其是它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妖力,在宜青凝神注视下,能够清楚地看着那股妖力横冲直撞。幼狼因此睡得非常不安稳,时不时便要翻身,抵御从体内泛出的难受劲头。
这就是仙界中人与妖兽私通的恶果了。即便他们成功诞下子嗣,也极易因为混血引起体内妖力的震荡,早早夭折。
长缨在堕凡之前,曾受天帝派遣,下凡缉拿一名叛仙。那次下凡,长缨认识了狼崽子的生父,回到仙界时已珠胎暗结。天帝或许正因为猜到了这点,才会认定是长缨盗走了九枝灯。
九枝灯是能凝聚神魂的无上至宝,自然也能做些别的。长缨预见到了腹中胎儿难以安然长大,才会不惜引得天帝震怒、甘愿冒大风险偷出了九枝灯。
这才有了他面前这只狼崽子。
宜青温柔地用手顺着对方后脊上的软毛,心中对那名不曾会面的长缨仙子生出些许敬意。身为天帝信重的仙子,她在仙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走到何处不风光?为了心爱之人,她宁可抛却了这些声名,更不惜引来万般追杀,只求保住腹中胎儿性命。
可以想见,当初她以蒲柳之身暗中盗取九枝灯,在仙界倾力追捕下,该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才精疲力尽地诞下了婴儿。
他都有些羡慕狼崽子能有这样一位坚毅的娘亲了。
宜青轻声道:“放心吧。”他总不会让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狼崽子被自身的妖力击垮。成年之后的事,等他找到了九枝灯再另做打算,成年之前,他自有办法让狼崽子变得更强。
次日一早,幼狼警觉地睁开双眼,被耀眼的日光晃得头皮发麻。
它的头上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吊顶,而是一览无余的万里晴空。两轮烈日高悬空中,像是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
更让它心觉不妙的是,它身下的干草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它被人拎着脖子提在半空中,还试探般晃了晃。
“醒了?”
“嗷一一”又是他讨厌的那个声音。它昨日吃得很饱,现在还不想出门觅食,它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不,再睡半天。
“既然醒了,那就开始吧。”
宜青站在山巅,眯眼看了会儿烈日,估算好时辰,扬手便将狼崽子抛了出去。
他的手劲不小,抛出的力气精准,让狼崽子如同块落石般划出一道弧度,继而朝下坠去。
幼狼在空中张开了四肢,近乎慌张地胡乱挥着,可惜没能踩到一个实处。它的毛发被山风吹得随意乱飘,有好几缕都被吹到了眼睛里,它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身,经过一段漫长的旅程,脑袋向下,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一道猛扎进了山底的长溪之中。
当时就给它砸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