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手臂不久前被子弹击中,为了在下属面前表现出皇室的高贵与尊严,他蹙眉忽略着痛意,咬牙让军医替自己完成了包扎。
然而看着自己的手臂在眼前横飞溅血的场景,冲击力实在太大。他的双眼被血水染红,将什么风度仪态都扔在了一遍,愤怒地瞪着开枪的人。
他认得对方,那是一直跟着诺兰奥伦多的机械师。还在芬洛城的时候,这两人就厮混到了一块,现在依旧形影不离。
“好极了。”莱斯曼捂着断臂,咬牙切齿道。纵容手下蓄意杀害皇室继承人,这项罪名诺兰跑不了了。
恨意让他断臂的疼痛都被暂时压下,他松开捂在断口处的另一只手,好让其他人把伤口看得更清楚。与此同时,他高声喝着想要坐实这个罪名:“诺兰奥伦多!你想杀害兄长吗!”
宜青按下西里尔的枪,看着断臂的血人道:“不。”
莱斯曼面露得色,尤其是听到宜青命令军医替他止血包扎之后。他看向开枪的西里尔,对方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让他的眉头不满地一跳:“那就是他自作主张了。诺兰,你要包庇一个杀害兄长的凶手吗?”
宜青笑了笑:“他叫西里尔。”
莱斯曼不耐道:“我没兴趣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开枪的人在他看来是胞弟准备好的替罪羊,所以他只关心这只替罪羊会怎么死。
“是我见过最好的机械师。你身后的几门火.炮和枪支,都是他设计的。”宜青道,“你觉得这样一个人,如果想要瞄准你的心脏,会失手吗?”
莱斯曼狐疑地看着他,自以为想明白了这是狡辩的话,狠狠道:“也许他没那么大胆子!”
“不,他有。”
宜青指了指他的心脏,要是西里尔有意瞄准那里,莱斯曼的胸前早就炸出了一朵血花。隔空而来的寒意让莱斯曼不自在地耸起双肩,似乎这么做胸口就可以离那两人远一些。
“你现在只断了一只手,是因为我让他不要杀死你。”宜青道,“死在枪下,也太便宜你了。”
莱斯曼不敢置信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宜青看了眼西里尔,西里尔开口道:“诺兰说,让你死在魔物手下,才是最好的死法。”
西里尔不会故作严肃威胁人,可就是这种平淡漠然的语气,最能激起人心底的恐惧感。
莱斯曼缓缓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干笑道:“哪里还有魔物呢。”围住他们的魔物都被枪炮杀死,莱斯曼扫了一眼四周后,心下稍定,以为对方只是在糊弄人,
西里尔在宜青的注视下道:“城里。”
宜青转头看向僵在原地的莱斯曼,道:“魔物是你放进城的,就由你亲自处理干净。”
他吩咐身后的士兵道:“把他带到城北,派人跟着他。对了,可以给他一把刀,枪就不必了。”
莱斯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将面对怎样的遭遇,就被一队士兵冷脸拖进城中。除了被囚.禁在总督府中的那次,他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被那队士兵拖到了军营之中,检查完身上没有带枪支后,就接到了一把抛来的长刀。
“你们想做什么!你们不能这么对我!”莱斯曼被推着走向城北时,看到几条街外的魔物身影,终于知道机械师说的“城里”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居然要他和那些魔物正面交手!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莱斯曼挣扎、反抗,端起帝国皇室继承人的架子,想要让押着他的这群士兵感到害怕,继而放他离开。
他张开大喊了两声,才发现根本没人正眼看他,唯一斜斜扫了他一眼的士官更是冷声道:“不想把它们招来的话就闭嘴吧,殿下。”
士官的语调尖酸刻薄,一声“殿下”喊得如同嘲讽。
莱斯曼看着魔物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噤声。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想要找出一条脱身的路,又或者在魔物靠近时可以躲在这些士兵的身后……
他四下张望的动作许多士兵都看见了,但他们没有出声阻止。士兵们只是在魔物离巷口只有几米远的距离时,在他身后猛地一推!
莱斯曼跌得一个踉跄,正欲开口斥责,就被一片阴影笼罩。
魔物就在他面前!
莱斯曼不假思索地便要转身,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枪响。与他同行的士兵没有将枪口对准魔物,反而火力封锁挡住了他的退路。
饶是莱斯曼这样的人,也感觉到了被背后插刀的愤怒。明白再怎么怒骂都无济于事,生死一线的关头,他终于挤出一丝勇气,握紧手中长刀,朝魔物砍去。
“啊啊啊一一”
他一刀砍中了魔物的膝盖,刀锋受阻一顿,随后顺利破开了硬甲,砍断了魔物关节的连接处。士兵们拿给他的长刀是经过西里尔改良的,莱斯曼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觉得胸中积累的郁气喷薄而出。他把身前的魔物看成了诺兰奥伦多,一刀又一刀狠狠砍下,任墨绿色的血液溅了满身。
魔物倒地之时,莱斯曼也浑身脱力,松开手中长刀,仰头倒了下去。
他的喉头挤出干哑疯癫的笑。他笑诺兰奥伦多以为这样就可以轻易杀死他,笑魔物也不过如此,笑自己大难不死,一定能卷土重来……
“起来。”莱斯曼完好的一只手臂被人踢了一脚。
他冷眼看向对方,哑声道:“做什么。”没看到他才杀了一只魔物,要好好休息吗!
士官拉起他的衣领,如同拖一只死狗般将他拖向街道另一头:“才杀了一只而已,你知道城北还有多少魔物吗?”
“城北有多少魔物?”莱斯曼问。
士官冷冷一笑:“你应该比我们清楚。”
莱斯曼终于看到绝望慢慢蚕食着自己的心。当初围在维科郡外的魔物有几千只,进城之后还剩下多少?是了,诺兰说过,要他“亲自处理干净”。
伤口只能得到简单的包扎,连止痛也是奢望,不眠不休地和魔物作战,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然后接着去死……这才是对方不立刻杀死自己的原因吗?
莱斯曼闭上眼,一盆冷水便泼了下来。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弄醒他,继续向北,那里应该还有一个街区没有清理干净。”
……
比起魔物进城时的混乱和吵闹,街道上已经安静了不少。躲藏在地窖中的平民还没大着胆子出来,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不是死在了魔物爪下、就是跟上了莱斯曼的军队,早些时候已冲出了城门。
街上的尸体和杂物无人清理,就那么四散着,整座城中最自在的就是半空中的蚊蝇,嗡嗡着飞到这处,又飞到那处。
这一片是清理出来的安全区,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整座维科郡首府都再也看不到魔物的影子。剩下的任务就是安抚平民、恢复秩序。
宜青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我们去看看加百列吧?”
他和西里尔回到总督府附近的驻地,士兵来报,加百列已经恢复了意识。宜青心头一松,西里尔也露出了微笑。
加百列的状况不算很好,整个人都被固定着不能动弹,口中正含着药,看到宜青和西里尔,只能眨了眨眼表示欢迎。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宜青笑道,“维科郡的重建还要你出大力气呢。”
加百列知道他在说笑,就算他有心想要处理事务,这身子也撑不住,看不了多少公文就得咳血躺回来。
宜青笑过之后认真道:“好好养病。”他向军医仔细问了加百列现在的状况,嘱咐对方用上最好的药,不必节省。
加百列吃完了药,开口道:“多谢殿下。”
他转头看了眼西里尔,没有多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有些话如果算作临终遗言,倒是不乏说出口的勇气,但两人既然还能长久地活着,就不必说了。
加百列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宜青也不能放心让他下地,所以只简单和他提了提维科郡中的情况,就打算离开,让他安心养病。
“殿下,你有什么想法呢?”加百列问。
宜青才要起身,又坐回病榻边,问:“什么想法?”
加百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维科郡的事已经了结了,莱斯曼殿下……也了结了。接下去,您有什么打算呢?”
他用上了尊称,宜青不觉也严肃起来。
“等维科郡恢复了秩序,就把这里编作一个据点,继续向西清扫魔物。你也知道,不说其他地方,最近的迪比斯郡也受到魔物的侵扰……”
“我知道,殿下。我问的不是这些打算。”加百列打断道。
宜青隐约察觉到他接下去要说些什么,抿嘴看向他。
加百列平躺在病床上,憔悴和病态也不能掩盖他的出彩。有些人智虑深远,不管在怎样的境况下都会比常人多想上两三步。
“我从看到西里尔跟随在殿下身边的时候起,就没有怀疑过这场战争殿下会获得最终胜利。迟早有一天,魔物会在炮火中被彻底消灭。我想问的是,到了那时候,殿下会怎么做?”
“你是指一一”
加百列笑道:“莱斯曼不能活着离开维科,殿下就是奥伦多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宜青一样审视着他:“我想问问未来的皇帝陛下,在消灭帝国境内的魔物之后,您会怎么处置这些枪械?您会怎么……对西里尔?”
西里尔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掀起眼帘,平静道:“不要说了,加百列。”
宜青并不意外加百列会这么关心他对机械、对西里尔的态度。枪炮的力量太过强大了,看似不可一世的魔物也在炮火枪声下轻易消亡。
所有的帝王无疑都在追逐这样强大的力量,三百多年前对魔法师的追捧如此,更久远之前对冷兵器的看重也是如此。
他意外的是西里尔的态度。西里尔在任何时候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一边,他以为西里尔在这样的问题上也会毅然相信他。
“我相信他,加百列,你不要说了。”
问题是,西里尔这样的话,让宜青觉得他的“相信”更多的是为了阻止加百列继续说下去。可他想不明白,加百列继续追问有什么不好吗?不管加百列怎么问,他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我会对他好。”宜青道。
加百列听到这么简短的答案,也是一愣,随后道:“我不相信您的承诺,殿下。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您也许不知道……”
他闭上眼,不去看西里尔的表情,继续道:“您知道西里尔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吗?”
宜青不知道。他只知道西里尔自小父母双亡,但不清楚伯德先生和伯德太太因为什么缘故早早离开了人世。
加百列道:“他们是被您的叔叔杀死的。”
“我的……叔叔?”
“索罗奥伦多,曾经的帝国第二顺位继承人。他想让伯德先生替他暗杀第一顺位继承人,当时的大皇子殿下。伯德先生拒绝后,被他残忍杀害了。”加百列看着他,沉声道,“还要感谢您的父亲,替西里尔报了仇。”
宜青转头看向西里尔,西里尔什么也没说,但那低着头的动作无疑是在承认加百列说的都是事实。
宜青的脑海中有片刻混乱,很快理清了思绪。如果加百列没有说谎,那么伯德先生和伯德太太就是受到了他某位叔叔的要挟,并被迫害致死。那位叔叔并没有能在皇位的争夺中获胜,很可能还死于了他的竞争者,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手中。
想明白这些,宜青加快的心跳才平复下来。加百列开口之前,他险些以为西里尔父母的去世和自己有关。
“抱歉,西里尔。”他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松地抱住西里尔的肩膀,对他轻声道,“伯德先生和伯德太太不在了,你还有我。”
西里尔点了点头。
“殿下,您或许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加百列说了那么多话,神情有些委顿,但他还是坚持不用药,强撑着把想说的话说完,“我看得出来,您和西里尔感情很好,可感情只是一时的,在帝国面前,它太脆弱也太不堪一击了。”
“也许现在您相信西里尔,你们一同击退了魔物,打败了莱斯曼。可是以后呢?”
“您会放心西里尔掌握着那么强大的武器吗?您不会怀疑他和别的势力勾结,置您于死地吗?您不会想方设法控制他,如果无法控制,就彻底杀死他吗?”
“您真的永远不会这么做吗?”
宜青等他说完,缓缓道:“如果你不是加百列,我会怀疑你想要挑拨离间,让我现在就杀死西里尔。”
正因为他知道加百列对西里尔的感情,才能肯定对方确实是出于担忧提出这样的疑问。否则换作其他人,宜青不会等他说完这些,就命人将他的嘴堵上了。
加百列虚弱地笑了笑:“您不会杀死西里尔,至少现在不会。”
和宜青一样,加百列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两人的感情,才会在这个时候问出了这些问题。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一切矛盾和猜忌都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抛出这些疑虑,至少对方不会忍心杀死西里尔。
“我一直很尊重你,也一直在向你学习。”宜青看向加百列,“但这一次你想多了,猜错了。”
那些阴谋论中的画面和场景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和西里尔身上。他不准备白费口舌说服加百列,对方也不会轻易被他说服,他只能等着漫长的时间给出一份证明。
如果他真的有一个要说服的对象,那也不是加百列。
“西里尔,我累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好。”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巷中,眼见着不远处就是总督府的正门,宜青停下了脚步。
这个动作仿佛给了一个信号,西里尔像是被拧紧了发条似的抬起头来:“诺兰,我在哨楼就想和你说……我害怕。”
“怕什么?”
西里尔摇了摇头,不愿意回想他去修复炮闩时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他咬了咬牙,道:“我不再碰它们了。”
“碰什么?它们是一一”宜青失声道,“怎么可以!”
宜青急道:“你别听加百列胡说,我和我那个叔叔不一样。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皇帝的位置,我……”
要是知道加百列的话会对西里尔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哪怕对方是西里尔的青梅竹马,他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开口。
西里尔怎么可能不碰机械呢?这对他而言,和被剥夺了生命所需的水和食物有什么区别?
“不是因为加百列。”西里尔眨了眨眼睛,安慰似的拉住宜青的手,“我一想到它们会伤到你,就很后悔把它们造了出来。”
宜青一时没有说话。
西里尔不会说什么情话,但这么直白不加修饰的语句,分量比那些花言巧语要重得多。重到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
宜青沉声道:“西里尔,会伤害到我的事有很多。”
西里尔挤出了一个带着鼻音的疑问词。
“我会被匕首和刀剑砍伤,在芬洛的时候你也见过;以后说不定有人会想要下毒谋害我;我会生病,可能病得很重……”宜青道,“那可怎么办呢,西里尔?”
西里尔皱起了眉头,沉思的表情在宜青看来也很好看。
西里尔轻声道:“我可以给你做一身护甲,用硬度最高的金属,就不用担心被刀剑砍伤。”说完这句,他自己也摇了摇头,护甲只能护住前胸后背,要是有人挑着脖颈或其余暴露在外的关键部位下手,那护甲的作用也就十分有限了。
下毒和生病更是在西里尔知识盲区里,他不懂药理,在这方面更是提不出解决的办法。
于是他脸上的神情变得焦急起来,重复着宜青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宜青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视线相交时,宜青平静道:“西里尔,你觉得那门炮闩脱落的火.炮会伤害到我,可要是没了它,我也许已经死在魔物手里了。你还觉得后悔把它造了出来吗?”
“如加百列所言,我会继承帝国的皇位,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杀死我。他们只会比魔物更难对付,你觉得我要靠什么才能阻挡他们呢?”宜青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如果我想做一个流名百世的皇帝,我需要为帝国开拓更多的疆土,你觉得我要靠什么才能消灭敌人、保护自己?”
“我需要你,西里尔。你不能放弃。”
宜青并没有他话中说的那么多野心,但他不这么说,万一机械师真的傻傻的金盆洗手,那可怎么办?在和机械隔绝的世界里郁郁度过一生吗?这对西里尔太残忍了,那根本不是用爱情或是别的什么就可以随意填充的空白地带。
西里尔迟疑道:“我……帮你。”
宜青笑问:“你准备怎么帮我?”
西里尔道:“我之前画了一半的设计图了,有一种射程更远的连发……诺兰?你做什么?”
宜青扬起两人交握的手,在对方手背上轻轻吻了吻。千百年之前,最初宣誓效忠皇室的士兵也会行这样的吻手礼。他屈膝半跪,道:“就这样吧。”
数年之后。
奥伦多帝国的紫色玫瑰旗在大陆上飘扬,和皇室徽章一贯的娇柔不同,旗帜上斜绘着交叉的枪炮,如同不可突破之盾,守护着那朵精致却极易凋谢的玫瑰。
据传这面旗帜代表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约定,当代最杰出的机械师曾向皇帝陛下许诺。
也有传闻中,是那名奥伦多皇室中罕见的温和的皇帝本人,为了获得机械师的忠心,曾向他许下重誓。
愿帝国之玫瑰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