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迪比斯郡西南部的矿产被源源不断运送到约克堡。根据西里尔对枪械制造的原料需求,约克堡以两百人为一中队，轮换前往一百多里外的矿产地,护送那些偶尔泛着金属光泽的推车。
由于魔物还在广袤的平原地带肆虐，最先离开约克堡的中队无疑面临着极大的威胁。第一批原料还在百里之外,枪械的量产还没有开始，两百名士兵只能以佩刀和魔物搏斗。回程中要带上沉重的推车，限制了他们的行进速度，更不能像此前与迪比斯郡驻军签署协定的那一个小队一样轻车简行，挑选偏僻的山路走。
两百名士兵只活着回来了一半。
下一次前往迪比斯郡的士兵中，有一半人配上了枪.支。
这时沉默行走在约克堡近郊的是一队从迪比斯郡折返的士兵。队伍齐整有序，装有原料的推车被夹在中央,没有损耗,士兵们的脸上有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看不见任何败军之师的颓丧和低落。连行军途中的沉默，也在遇上另一队刚离开的约克堡的驻军后被打破了。
“嘿，兄弟,刚出来？”主动上前打招呼的是中队长,他将夹在怀中的劣质烟草卷了一卷，递给对方。
那支刚出城的中队的长官伸手接过，两人就着一个打火石点了火，示意各自的手下原地休息。士兵们脱下了军帽、水罐，不离身的只有挂在背后的枪.支。金属在日光下映着冷光，远远看去像是荧光石散落在了平原上。
“真是羡慕你们二师团的。”递烟草的中队长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士兵背后的枪.支，感叹道,“加百列师团长和那位大人听说是打小的交情，有什么改良的新枪都先发到你们师团。”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抖落烟草顶端的燃灰：“这事儿可和师团长没关系。当初第一批新枪出来，殿下和那位大人的意思是先发到一师团，可卢西奥师团长手下那群重甲骑兵硬着脑袋给还回去了。这才便宜了我们。”
他身后也背着一把枪，当即解下，单手上了膛，握着枪托道：“射程五百米，连发三十弹，换夹只要半秒钟，真是好东西。”
“是啊，从前谁能想到还有这种玩意儿呢。”中队长长吁短叹了一阵，回头看了眼自己这趟运送来的原料，“不知道完成任务回去之后，有没有机会见一见那位大人……”
“那你可得从现在开始祈祷了！”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笑道。
约克堡的驻军都知道，研发了这些枪械的大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二皇子殿下和两位师团长能常常与他接触。
那名中队长当真取下了叼在唇间的烟草，认真地比了个不伦不类的祈祷手势，轻声道：“愿大人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两人抽完了烟草，互相道别，招呼各自的手下准备继续上路。两队士兵错身而过，大声嚷着话，或是用力地拍着对方的背祝福。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活着回来。”
……
约克堡的练兵场上，射击声断断续续地响起，间或掺杂换上新弹夹的毕剥声。一排粗劣的靶子立在远处，上面用红色颜料圈出了同心圆，圆弧被密密麻麻的黑色枪孔截断，无限凄惨。
宜青坐在看台上，看了眼时间，挥手让下一队士兵上。新换上的士兵们神情振奋，他近来都看得厌了。和最初连发击中了靶心、兴奋到脱衣庆祝的那名士兵相比，他们现在已经冷静了不少，至少不会赖在靶场上不愿意走。
宜青忽的眯起了眼睛。
打完了配额被换下的士兵们星星散散地走过看台，朝他致意。行过军礼之后，他们的交谈声也传进了宜青耳中。
他们在说……西里尔？
宜青整了整军装，走下看台，对那群士兵摆了摆手。
一名士兵小跑上前：“殿下，有什么吩咐？”
宜青道：“我听见了你们之前在说的话。怎么，想见西里尔？”
士兵在烈日下暴晒了半天，面颊通红，有如烙铁。他裂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大声回答道：“是的！殿下！我们都想见见那位大人！”
“当面感谢他造出了这些小玩意儿。”士兵拍了拍身后的枪，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听一师团的兄弟说，大人的枪也打得很准，可惜我们没能有机会见着。”
宜青笑了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我叫约翰！”
“好的，约翰，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他。”宜青看着士兵露出震惊的笑，转身回到看台上，遥遥的还听见对方兴奋地嗷嗷叫了两声。
自从第一批原料被送达约克堡之后，他们就开始致力于枪械的量产。西里尔将设计精简到最低的程度，又进一步分解成八个可以单独完成的部分，由从两个师团中精挑细选出的士兵分组完成制造和组装。这样的方式大大提高了效率，减少了西里尔的工作量，但完全不妨碍他成为了约克堡中所有士兵崇拜、景仰的对象。
这种情绪发端于一小队巡逻步兵手握枪械，利用两次密集平射就轻而易举地消灭了在城门外游荡的几只魔物后。而有心打听之下，士兵们又发现那些简明易懂的分装图纸出自他之手，最核心的精密部件需要他亲自核定检验，成品枪械由他率先试验，每次改良也都是他的手笔……
当然这些消息之所以能被士兵们打听到，当然是因为宜青没有对指挥所内的人下封口令。比起让那些崇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更愿意让它们落在西里尔身上。
一天的训练结束，宜青回到指挥所的后院。他没有站在走廊上等着，走到熟悉的房门前抬手叩了三下，和预料中一样没有听到回应，推门走了进去。
他走到那张长条桌旁边，拖过一张软椅坐下。西里尔正抓着一只笔，笔杆在指尖来回打转，手肘下压的图纸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部分还没有落笔。他皱着眉头，抽出另一张列满数字的草稿，笔尖一划，修改了两个数值，转身想拿直尺，对某个不合理的设计进行改动。
宜青把放在桌边的直尺递给他。
西里尔接过直尺，压在图纸上描了条线，忽然转头道：“那么快？”他按下笔杆，拨开一堆遮挡物，看到钟表果然指向了傍晚的时间点。
设计图还没有完成，西里尔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吗？”
“你可以先画完这张图。”宜青笑道。
西里尔看了他一会儿，坐回椅子，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好像多了一股甜味，让他有些兴奋也更加清醒，他侧过身趴在图纸上，利落地改完了弹道的几个参数，先前总也连接不上的弧线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钟表又走过了一格，西里尔把初步成型的图纸卷好，插.进筒中，跟着宜青离开了这间书房。
“今天在画的是什么？”宜青一边推着西里尔，一边轻声问。
当初那张轮椅被落在了伯德宅的地下室，前段时间宜青催着西里尔抽空又做了一模一样的一把。这把新做好的轮椅，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推。
西里尔的双手平摊在膝头，他花了很久还没能完全习惯这个姿势，时常忍不住会按上轮椅侧边的摇盘，想要自己推着走。
他低头看着自己白净的双手，回答道：“自行火.炮。”
宜青镇定地推着轮椅：“是你之前一直想做的那样东西吗？”
“嗯。”西里尔点了头，觉得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够，接着说道，“离开芬洛的时候有了想法，现在差不多知道该怎么做了。”
宜青道：“也好。明天会有一队人从迪比斯郡回来，你先去看看需要什么原料，这段时间材料多，可以把你想做的东西都做出来。”
从命名上就能听出来西里尔在设计的新武器威力非常大，一旦变作实物，就可以在城墙上构筑重火力网，封锁来犯的魔物，约克堡到那时候才称得上固若金汤。
宜青摇了摇头，开口道：“和我说说吧。我不是很懂，所以不要说得太复杂。”
他将轮椅推到指挥所大门前，扶着西里尔跨过门槛，坐上马车。
西里尔认真道：“不复杂。”
宜青：“……”
“你不喜欢，不需要听我说。”西里尔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宜青确实对枪械不感兴趣，但从迪比斯郡回来后，每天和西里尔回住所的路上，他都会随口问上两句。有时是问问非常基础的原理，有时是闲聊对方最近研究的进展。
他有意识地让自己在和西里尔独处的时候，不要考虑太多军事方面的事。比如目前为止还存在于设计图纸上的自行火.炮，如果他流露出希望把这种武器装备在城头上的意愿，西里尔一定会调整设计的方向，优先满足城防的需求。
但在枪械量产之后，约克堡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西里尔为他做的够多了，也该让他为对方做些什么。
宜青把焐热的手按在西里尔的膝盖上，在房中坐了一天，对方的双腿怕是都坐麻了。他一边替西里尔揉着膝关节，一边道：“以前不喜欢，现在也可以喜欢。”
西里尔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犹豫了很久才道：“是一种很好用的……”
宜青专注地听着西里尔的话，机械师努力深入浅出地讲解着原理，他多多少少听明白了一些，然后记在心头，想着回到住处后该用笔记下来。
“最开始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火.炮要顾全火力和机动性非常困难……嗯，直接放弃了牵引火.炮的设计……”
“防护力的方面，当然也想过……还是要提高封闭金属壳的硬度，我其实已经做过三次标记实验，发现……”
“……你在听吗？”
“在。”
……
约克堡中的打靶训练在继续进行，每日都有充足的原材料供应补充，暂时不必担心损耗率的问题。游荡在城门外的落单魔物都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了，枪术越来越高、胆子也越来越大的士兵们在卢西奥的带领下，有计划地组队出城，在近郊等地清剿魔物。
一时间，这座军事堡垒成了帝国西部边境上少有的安稳地带。因为魔物袭击人心惶惶的平民成群结队前来，加百列在师团长的职务外，不得不又多领了一个州郡总督似的活儿，每日忙碌于安置难民。
难民涌入后，虽然加百列着实头痛了一段时间，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轮耕的士兵被抽调回营地，大片荒田交由平民开垦，按照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约克堡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听说近郊的那片山坡被你圈起来了？”指挥所议事大厅中，卢西奥放松地躺靠在椅子上，滋润地喝了杯热茶。近郊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少，他每天都闲得很。
加百列抽空回来汇报难民安置的事务，闻言一笑，道：“怎么？”
卢西奥打了个哈欠：“最近不是新招了两三千人吗？原先的靶场不够用，我看准了那地方，想和殿下商量一声，建个新靶场。”
“别想了，换个地方。”加百列道，“我和殿下已经说好了，那片山坡用来放羊。”
“哪来的羊？”卢西奥奇道。
问完之后他想起前段时间难民进城的时候，好像还牵着一群羊。好久没喝过羊奶的师团长一拊掌，兴冲冲道：“这真不错，回头挤了奶，你得先分我点儿。这事是你管的，没错吧？”
加百列无奈地笑了笑。这段时间都忙着安置难民，给他们分派工作，连卢西奥都把他当成了个事务官了，根本不记得他还是一整个师团的军事长官。
卢西奥自己也常忘了他手下有一两万士兵，不用出城清剿魔物后，整天赖在指挥所里吃喝。
“这事下次再说。”加百列不想和这个闲人就羊奶的归属权扯上半天，问道，“我找殿下有事要谈，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宜青在城墙上巡视。
今天当值的是一师团的重甲骑兵中队，这些顽固的骑兵也终于换上了制式枪械，端枪瞄准的动作比旁人还要标准。
宜青巡视了一圈，见他们精神甚好，鼓励了两句便打算回转。正在这时，站在远望镜前的一名士兵忽然高声道：“注意！有人靠近！”
宜青的心头一紧，转过身来，又听那士兵在仔细辨认后，解除了警报：“是难民。准备开城门。”
重逾千斤的城门由内打开，士兵分列两旁，将走到城门外的几十名难民迎进了城中。
一名衣衫褴褛的精壮汉子抓住守城士兵的手，快速道：“快关城门！有魔物跟在后面！”
士兵拍了拍他的后背，出声安慰让他尽管放心。
“不、不，它们跑得很快，马上就追上来了！”
其余难民也是满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他们听闻约克堡附近魔物稀少，才从各地向这里靠拢。没想到在近郊就遇到了两只魔物，要不是相距甚远，他们又拼命赶路，怕是早就成了魔物的爪下亡魂。
“它们会杀人的！”
“别让它们进城！快、快关城门！”
难民们大声呼喊着，其中胆小怕事的早已朝城中跑去，担心被追赶上的魔物杀死。
士兵努力安慰着他们，然而见效不明显。他朝当值的同伴摊了摊手，示意无可奈何。
语言上的安抚都是无力的，难民们根本听不进心里。一阵黄豆落地般的枪声适时响起，神色惶恐地回过头，想看看魔物是否追了上来的难民恍然发现，在距离城门还有上百米远的地方，两只魔物高大的身躯竟然倒下了！
守城的士兵将落在最后的难民扶进城中，这才落下城门，对着一群惊疑不定的人们道：“到了约克堡就放心吧，什么魔物也进不来。”
“这……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一名难民道。
他身旁的难民猜测道：“是不是魔法师施法的响儿？我听说厉害的魔法师能招来闪电，轰隆一下，魔物就被劈得连渣也没了。”
听众纷纷捂住嘴道：“天呐，万一劈歪了可怎么办？”
“嗯……”猜测的难民显然没法回答，思索了片刻，弯下腰去扎紧根本没有松的裤脚，顺势避开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守城的士兵招呼众人排好队，按秩序进城，吆喝道：“你们就别多想了，约克堡没有魔法师。想知道那是什么声儿，进城随便找个人，问问他西里尔大人都做了什么事吧！”
难民们初来乍到，颇有寄人篱下之感，听士兵这么说，也就歇了议论，排好队等着被领去安置区。
“你也跟上。”士兵指了指站在队伍之外的那名精壮汉子，“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城里，加百列师团长会给你们安置好住处。”
精壮汉子没有排进队中，反而朝士兵身旁跨了一步，沉吟道：“城中主事的是那位西里尔大人吗？我要见他。”
士兵哂笑道：“那位大人可不管事儿呢，再说我们也见不到。”
精壮汉子面色一沉，听士兵先前的话，那个名叫西里尔的显然在约克堡中地位极高。这和他预先了解的信息不同，他才多问了一句，对方的回答听着却像是敷衍了事。
“我要见城中主事的大人。”在士兵与他翻脸前，精壮汉子从怀中摸出了象征身份的令牌，扬起了头颅。
士兵看清那令牌起码属于一名边防军大队长，比他普通列兵的身份高上不少，当下站直行礼道：“见过长官。二皇子殿下现在就是城墙上巡视，我带您去见他？”
精壮汉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士兵领着他上了城墙，撞见宜青下来。士兵简单交代了两句，宜青便让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人由他亲自接待。
精壮汉子站在城墙边，身子看着比城头的巨石还要坚硬，一双眼睛坚毅有神，正是帝**队中最精锐的那批士兵。
宜青的身形和他相比显得有些单薄，但气势半点不落人后。将来人打量了一番，宜青下开口道：“你是从维科郡来的？”
精壮汉子毫不迟疑地跪下，膝盖砸在城墙砖石上沉闷地响了一声：“维科郡驻军三师团师团长库里诺，见过殿下。”
宜青吃了一惊，他听士兵说来人的身份不低，没想到居然是个师团长。想到此处，宜青眉头一皱，连师团长都放下手中职责，亲自远赴约克堡，维科郡的形势一定严峻得出乎了他的意料。
“起来说话。”宜青道，“不要讲究虚礼。维科郡的情况怎么样了？”
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汉子起身后，眼眶竟是一片通红：“死了很多人。一师团没有出战，二师团伤亡率超过半数，我三师团……”
他顿了顿，沉声道：“全军覆没。”
宜青目光一厉。按帝**队的编制，一个整编的师团中至少有一万五千人，像是约克堡驻军这样膨胀了几千人的情况也并不少见。维科郡损失了一整个师团，另有一个师团伤亡过半，总计死伤了近三万人。
他没有出言安慰，逝者已矣，多说无益，现在更不是适合凭吊落泪的时机。
他扶住库里诺的肩膀，平静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请都告诉我。”
库里诺道：“魔法师顶不住了，莱斯曼殿下要求我们出兵解围。不同意去送死的人被他杀了，我们没有办法……”
短短几句话，宜青已经能够想象出那时的场景了。流血从封闭的会议室中开始，一直蜿蜒流淌到维科郡高耸的城门下，被挥剑杀死的、亡命于魔兽爪下的、不慎被战友误伤的……上千上万人沉默着、痛苦着死去。
库里诺才刚刚站起身，又沉默着跪下，头颅低垂，似乎有着跪上一昼夜的决心：“莱斯曼殿下暴戾无知，无法拯救维科郡。我冒死前来，只为了见殿下一面一一”
“求殿下出兵解维科郡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