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约克堡。
那名来自维科郡的信使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马入城,他带来的消息注定也无法被严密封锁。宜青、加百列等上层军官听到了这个“喜讯”,跟随卢西奥浴血而归的士兵们听到了,连身处指挥所后院、埋首在一堆图纸中的西里尔也听到了。
他们只能报之以沉默。
那名狂奔而来的信使并非莱斯曼身边的心腹,只是一名普通的边防军。他不解地看着身前几名高级将领的反应,疑惑地埋怨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没有欢呼,没有庆贺,甚至看不到一丝喜色。
旋即,他以为自己摸到了问题的关键。约克堡的临时最高长官是二皇子殿下,一天前指挥军队获得大胜的是大皇子殿下,两人在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争斗陆陆续续也传到了帝国平民的耳中。此时,这名淳朴的边防军信使很自然地将宜青等人的情绪往权力争夺上想象了。
“殿下,这可是一场大胜。”信使的语气不由变得阴阳怪气,不管两名皇子在芬洛城中斗成怎么一副模样,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守备军都管不着。然而现在是在战场上,要是有人还试图将首都中的那一套腌?手段带到帝国边境上,他们就算无能为力,也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出足够的愤怒之情。
宜青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今天是阴天,夜空中看不到闪烁的星辰,也看不到明月。他抹了一把脸,将观战时的疲惫都抹去,平静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加百列站在他身旁,目光隐隐有些担忧。身为一名优秀的军事将领,他比旁人更早地察觉到这个消息会对约克堡产生怎样负面的影响。
信使年轻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愤怒,他握紧了拳头,昂起脑袋,大着胆子道:“这场大胜难道不值得您赞扬吗?还是说,因为胜利属于莱斯曼殿下,您就断然不愿意承认呢!”
“大胆!怎么对殿下说话的!”卢西奥大声呵斥道,盔甲上还没干涸的血迹让他整个人看着更有威慑力。
年轻的信使被吓得倒退了一步。
宜青拦住了冲动的师团长,转头看向那名信使。即便无星无月,也不能阻挡他仿佛映满了光芒的双眼。
“我不认为这是一场大胜,甚至不认为这是一场胜利。这是一。”
“即便他真的侥幸取得了一场胜利,我也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这是二。”
“来人,请这位信使下去休息。”
宜青学着加百列的架势,冷静地对那名信使说完三句话,转头走向指挥所。加百列等人跟在他身后,沉默且沉重地拖动着脚步。
那名信使犹自在原地跳脚喊道:“你不能让边防军为你的嫉妒付出代价!”
“让边防军为自私的嫉妒付出代价的人,不是我。”宜青低声对身边的两名师团长解释道。他也觉得在方才获知的消息的衬托下,这样的解释或许有些无力,但他不能不说。
三人默然走进了指挥所,卢西奥将捧在怀中的头盔重重地抛在了地上,开口道:“殿下,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你们想听的是什么。”宜青找了一张椅子随意坐下,揉着眉头道,“但我现在也不敢肯定了。”
从他来到约克堡的那一日起,或者说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件事。魔法必将退出这个世界的光辉舞台,被机械的力量所取代。
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将西里尔带来了销烟弥漫的边境,与两名师团长商量了无数个日夜、预备将逐渐成型的枪械装备在约克堡驻军身上,更是准备凭借这些钢铁制成的大家伙在与魔物的战争中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莱斯曼凭借魔法师就轻松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这无疑打破了他这么长时间来的认识,让他的思绪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之中。
是他因为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和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预先对莱斯曼心存偏见吗?从而对对方的所有的选择都报以了否定的态度?魔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很久了,三百多年前的黑暗战争正是依靠强大的魔法师才获得最终胜利……他对魔法的领域其实所知甚少,为什么还没有深入接触就能断定它对魔物无效呢?
额头的阵痛在手指揉搓下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您不能这么说,殿下。”加百列冷厉的声音如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混乱的思绪,将那些浑浑噩噩的念头都照亮、使之毫无遁形之地。
加百列一字一顿道:“约克堡中谁都能说出那句话,只有您不行。”
宜青看着他郑重无比的表情,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是他一力主张在约克堡中推广了改良的长刀,又积极在为装备上枪械而做着准备,莱斯曼在维科郡中大胜的消息现在怕是已经传布开了,士兵们人心浮动,如果连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之前做的那些准备便会转瞬瓦解、湮灭。
“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宜青沉思片刻,指了指身边的另两张椅子道,“坐。”
加百列和卢西奥闻声坐了下来。
宜青边思考边道:“我们都没看到维科郡下的那场战役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能那么早就下决断。就我个人而言,实在很难相信,他们光靠一名,或许是几名所谓魔法师就能轻松解决十多只魔物。”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宜青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出了更多线索,缓缓道:“两位可能不知道,在我离开芬洛城前,曾经遭到了一场暗杀。”
卢西奥咋咋呼呼道:“有谁敢暗杀殿下!殿下没事吧!”
宜青没有理睬他的喊声,他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自然是从暗杀中幸存了。他此时提起这件事,是出于另一个角度的考虑:“莱斯曼的手下一直有魔法师在替他效力,那场暗杀有很大可能是他针对我布置的,也就是说,他手下的魔法师不可能没有参与到其中。”
他在暗巷中艰难求生、面对杀手的夺命一刀时,曾经短暂地双腿一麻,错过了闪避的最佳时机。他不觉得那是因为力竭,或是身体机能出现了萎缩,最可行的解释就是受到了某种不可知力量的攻击。还有在荒郊遭遇三只魔物前,西里尔曾举枪击落了一只血鸦。
这就是他迄今为止亲身接触到的与魔法有关的事。前者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他失去了行动力,后者更是仅仅起到了监视的作用,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直接伤害。
“莱斯曼想要杀死我的念头,不一定会比杀死边境上的魔物轻。可既然我没有在魔法师的施法下暴毙而亡,他们又怎么能做到成功驱散魔物呢?”
宜青缓缓说着,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清晰,最后化为了一句话:“如果魔法师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莱斯曼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杀死我?”
虽然这是一句疑问句,但显然十分有力,几乎在瞬间就说服了两位师团长。
是啊,如果说他们之前错误地估计了魔法师的力量,承认对方真的有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击败魔物的能力,那么那位一直主张维护、提高魔法师在军队中地位的大皇子殿下,为什么迟迟没有利用这种力量对二皇子下杀手?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对于大胜了魔物的魔法师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如果能够做到,那么我一定已经死了千百次。”宜青皱了皱眉头,肯定道,“他们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他们根本做不到。那些传承了几百年的魔法,到了今天,能做的也就是召唤几只血鸦、做些无关紧要的干扰罢了!”
加百列面色严肃地听完了他的判断,沉声道:“殿下所言很有道理,属下也不认为,凭借那些虚无缥缈的魔法就能决定战争的胜负、战士的生死。”
卢西奥也叫道:“那些连脸也不敢露的软蛋,我一刀就是一个!谁会信他们能硬扛魔物啊!”
他信心十足地叫嚣着,过了半晌才发觉身边的两人都沉默了。
宜青的笑容中露出一丝苦恼的味道:“很多人会信。”
加百列也道:“维科郡大胜的消息是瞒不住了,军心恐怕会立刻浮躁起来。我手下的将士们虽然大多数不相信魔法,但毕竟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原本也该是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物……恐怕明早,就会听到抗议的消息了。”
“训练不能停。”宜青道。
约克堡驻军的训练,从他和加百列商量好之后,就在日常的列队分训之外又加了枪械的相关学习任务。现在他们手中的资源不够制造出足够的枪械,但一些理论上的知识还是可以预先散布开去。
加百列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沉重的神情:“刚才结束的战斗,我们死了几十个人。”
宜青领会了他的意思。原本这还算不错的战绩,在莱斯曼那场大胜的衬托下,会立刻变得黯然失色。士兵们想来不愿意再凭借长刀一一即便刀锋已经可以穿透魔物的硬甲一一去和魔物搏斗了。
“该死的!”宜青忍不住低骂了一声,“芬洛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要是他们现在手上已经有足够的材料,能够制造出数量充足的枪械,哪怕莱斯曼再赢上十场二十场战斗,他也不会有这么浮躁的心情。
就算对方真的能够凭借魔法击退魔物,他也有信心依靠枪械做得更好。
但他现在手里没枪。
就好比拳击手失去了他最有力的右手,即便想要奋力挥拳,也只能落一个空。
骂了一声之后,宜青冷静下来,对两名师团长道:“或许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准备。莱斯曼对我的敌意,说不定压过了对胜利的渴望。”
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将忧虑的实情说出来:“也有可能因为我的缘故,他会将约克堡的四万驻军,皇家守卫团的一万多士兵,都当成弃子。”
帝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也意味着抛弃一个边境上的军事堡垒、几万士兵,对帝国而言不痛不痒。那名视他为死敌的大皇子,没准真的能做出这种决定,掐断他们申请的物资,让这群打上了他的烙印的帝国士兵们死无归处。
“他娘的!”卢西奥骂咧咧道。
宜青有一瞬间没有办法断定,他骂的是莱斯曼还是自己。假使他没有来到约克堡,莱斯曼不可能会对这座军事堡垒有任何偏见。
“殿下,你别误会。”卢西奥解释道,“我骂的可不是您。就算您不来,我也不会指望那个人带着一群魔法师来解救约克堡。”
加百列沉默片刻后道:“是的,殿下。相信您也和我们一样,更相信自己的力量。”
宜青沉吟道:“自己的力量吗……”
他的双眼忽然一亮,更是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握的拳头泄露出了他此时激动的情绪,而那双硬皮军靴已经在地板上噔噔踩了几个来回。
“说得对!不能指望芬洛城里那群人了!”宜青将拳头重重地抵在了桌面上,关节的边沿微微泛红,“我们现在缺的只是能源石和金属矿产而已,如果我没记错,西部边境正是帝国最大的能源石产地?”
加百列震惊道:“殿下?”
宜青的身子因为握拳的姿势微微躬起,眼中满是坚定:“既然军部不肯拨给我们资源,我们只好自力更生。最近的能源石产地在哪里?”
“在迪比斯郡。可是殿下,没有军令,驻军不能擅自离开驻地……”
加百列还在劝阻,卢西奥已经兴冲冲地附和道:“迪比斯郡我熟啊!干他一票!”
宜青隐约想起,这位师团长在从军之前,似乎是草莽出身,就在迪比斯郡附近占山为王……
三人交谈完毕之后,宜青在大厅中坐了一会儿,走向指挥所的后院。西里尔最近一段时间忙于精简枪械的构造、以便在资源不充足的环境下尽可能多制造出可用的枪械,总在后院加班加点绘制图纸。
他循着熟悉的长廊走到那间房外,敲开房门之前,却发现里面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加百列也在房里。
这个认知让宜青非常不满,哪怕知道对方也是一名出色的前机械师,也不能让不满的情绪削减分毫。这段时间,加百列以研究、熟悉枪械为借口,和西里尔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宜青忙于军事上的事务,反而和西里尔聚少离多……
宜青咬了咬牙,忍着没打扰那两人的相处,退开几步,抱臂靠在长廊的柱下,等着西里尔从房中出来。
他不相信两人能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毕竟,每晚和西里尔睡在一张床上的人可是他。
……
“帝国.军部还是不答应调配能源石,和殿下商量后,我们会在近日主动解决这个问题。有了能源石和金属矿,制造出足够的枪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加百列坐在桌前,对着正在绘图的机械师道。为了不打扰对方的工作,他的声音压得很轻,轻到了如同情人低头密语的程度。
西里尔头也没抬,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就在刚才得到了一个消息,说那位大皇子殿下在维科郡取得了一场大胜,依靠魔法师打退了十多只魔物。”
加百列在开口的同时,也认真地观察着西里尔的反应,这回对方连一声敷衍的“嗯”也没有说。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压在了那堆图纸上。
正在绘制的图纸被人遮住,西里尔没有气恼,平静地抬起头,看向这位童年玩伴:“你挡住我的设计图了,加百列。”
加百列苦笑道:“你真的没有变。你不关心军事上的胜利,也根本不知道帝国两名继承人之间的较量……那你为什么要来约克堡?”
西里尔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从他手下抽出了最上层的图纸,压着钢尺又拉出了一条平直的线条。
“边境的战事,皇位的争夺,根本不是你会关心的事。你在约克堡的这段时间里,甚至没有出门看过几回边境风光。”加百列的疑惑中还透露出浓浓的担忧,这确实是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
他起初以为是友人变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也开始追名逐利,选择站在了二皇子殿下的身后,以便等到对方加冕为皇帝后谋求更大的利益。可西里尔还是他印象中那个喜欢独自待在地下室里的机械师,为什么要掺和到这场战事中来?
加百列犹豫了片刻,说出了心中的担忧:“西里尔……是不是殿下他……威胁你?”
西里尔停下了绘图的动作,将手中拿着的那把钢尺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图纸被他拍得一震,桌上压着的几样柱状构件顺着桌面碌碌地滚了下去。
“虽然他是帝国二皇子,但我在帝国边境上驻扎了近十年,也有些实力。如果你不是自愿的,我可以……”
西里尔道:“我答应和他一起来。”
加百列道:“这没有道理。你也看到了,你在约克堡根本不能做喜欢的事!”
就算有宜青的全力支持,在约克堡这样的军事堡垒中,能够搜集、配备的原料和装备也不如芬洛城中的那间地下室,大大钳制了西里尔的发挥。而为了精简枪械的构造,他更是很久没有做过其他方面的研究了。
这些事,卢西奥那样的门外汉看不懂,加百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他知道机械师有多热衷于尝试全新的、未曾实现过的构想,才会对对方将才华挥洒在堪称简单、浪费的园地上而感到困惑,感到可惜。
加百列的恼怒和费解几乎凝成了实质,重重地压在西里尔面前,不容他逃避或忽略。
西里尔对此的反应是扫了他一眼,以少有的反问语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说完这句话,他随身携带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响了起来。机械师看了眼时间,收拾好图纸,越过愤怒的友人,径自朝门外走去。
门外,应该有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