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既然皇帝金口玉言说了要做他的靠山,宜青心中底气十足,到了时辰便去两位妃嫔的宫中问安。被罚禁足的苏德妃推脱说要闭门自省,对他避而不见;倒是韩淑妃客客气气地见了他几面。
韩淑妃的住处修缮得颇为清雅,从陈设到摆件都能看出一股文气。韩家是传承数百年的簪缨旧族,前朝覆灭时审时度势,举族投靠了殷凤,换来如今的权势。与那些个在战乱中建立功勋因而封爵的新贵不同,韩家人自有一股内敛、圆滑的气质,看着毫不张扬,但往往能帮助他们避祸、继而使得家族长久绵延下去。
韩淑妃虽则不在朝为官,但自小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也练就了极好的涵养。她不仅不端着淑妃的身份,反而亲自出宫迎接,搭着宜青的手将他引进了宫中。
“早就听闻了公子的大名,可惜宫中内禁森严,倒是一直没得机会见上一面。”韩淑妃引他坐下,低声吩咐宫中婢女上两杯清茶。
宜青闻着那杯盏中的溢出的清香,就知道对方拿来招待他的一定是上好的茶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他来之前存心要落韩淑妃的面子,被这般招待一番,开口时都要和气三分了。
他本来也不想和对方斗嘴,就安安静静喝完了茶,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转身告辞了。
一出宫殿,跟在他身边片刻不离的清渠便咋舌道:“韩淑妃比起那苏德妃,可要厉害多了。”
如若说苏德妃像一团明火,隔了老远就能叫人看清其间包含的祸心和恶意,韩淑妃便用一盏琉璃罩子将火苗拢了起来,旁人隔着一层薄砂见着影影绰绰,兴许就松懈了警惕的心思。
宜青点了点头,觉得这宫中的女子都不好缠。
清渠回头看了眼低调不起眼的宫殿,将周围的随侍驱远了些,低声对宜青道:“你不觉着韩淑妃方才话里有话吗?”
两人坐着品茶闲谈的时候,韩淑妃意有所指地说了几句话。乍一听觉着只是打发时间的闲话,但似乎又别有深意。
“这宫中的人来来去去,许久不曾见到个新人了。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与那德妃是见不惯彼此的,偏生日日对着,一对就是几年,都厌得很了。你来得正好,得空了来我这儿坐坐,总好过我一人读书解闷。”
宜青也记着这番话,闻言点了点头。
清渠道:“她是在显摆自己资历深,在宫中待的久么?要不便是向你示好,拉拢你一同对付德妃?”
“兴许吧。”宜青无精打采道。
清渠掐了掐他的手背,急道:“你也好好想想呀。虽说陛下如今正宠着你,但她们的枕边风也不是白吹的,若是联手同你作对,你可怎么办?”
宜青想了一想,眯眼打了个哈欠:“先回宫睡一觉?”
清渠恨其不争地扭着腰走了。
宜青慢吞吞朝栖凤宫走去,看着脚下的影子在宫道的灰色石砖上拖长、变形。
后宫中的局势,他比清渠大抵要更清楚一些。
苏德妃与韩淑妃都是皇帝钦点的妃子,她们的得宠与性情、才学乃至样貌都无甚关系,不过是皇帝平衡前朝势力的砝码,被轻巧地摆在了秤盘上。
前朝归顺的旧臣与在战事中立下功勋新封的显贵之间,历来便有龃龉,皇帝借着这两股势力间的不和打压双方,又偶尔给其中一方一些好处,好让他们在此消彼长之间仇怨渐深。后宫不过是前朝的影画。
他和两位妃嫔都不一样,他的身份是南疆小国来的人,与朝中势力俱无牵涉。这也许会让他在某些时候显得孤立无援,可也足够让皇帝放心与喜欢。
无人可以依靠,自然只能傍着皇帝。
而韩淑妃那番话,是在提醒他,她与苏德妃两人在宫中根本不需要依仗着皇帝的宠爱,只要家中势力一日不倒,她们便能长久做着妃嫔。而他就不一样了,宫中“许久不曾见到个新人”,是因着皇帝满意于此前的局势,不愿变动后宫的格局,而皇帝此时要捧他,也不过是为了借他敲打敲打两位妃嫔身后的势力,让他们莫要将手伸得太长。
说得更明白一些,皇帝此时对他好,未必有几分真心,更多的却是将他当作了一把利刃,切除后宫中他所不希望见到的沉疴痼疾。
对于这样的利刃,通常有一句话便可形容其下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最能杀人是文人,韩淑妃这番话可谓是诛心之论了。
她不明着离间皇帝与宜青的关系,也不点透这些个猜测,只是抛出个线头,等着宜青主动上钩,自个儿把自个儿缠进去。且不管皇帝是否当真这般想,若是宜青心中存疑,日后难免在皇帝面前表露出来,而这等疑虑一旦被皇帝察觉,他也难逃失宠的下场。
如果他当真是要借着皇帝的宠爱在这宫中艰难谋生的宫人,确实需要顾虑这一点。
宜青深深吁了一口气,将烦恼都抛在身后,加快脚步穿过低矮的宫墙,像只鸟儿似的展翅飞进栖凤宫。
……
“今日也有去向德妃、淑妃问安。”
宜青跪坐在榻边,一样一样地交代自己的行踪:“申时便起了,到丹淑宫中时还不到三刻……午时回了栖凤宫……”
“午时才回来?”殷凤握住他按在肩头上的小手,转身道,“往日不是巳时三刻便回转了么?”
宜青日日都要说上这么一番话,事无巨细都要向皇帝交代个明白,顺溜地接口道:“今日韩淑妃说她宫中新收了几块上好的茶饼,邀我一同品茶,便多坐了一会儿。”
“什么茶饼?”
宜青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庐山云雾?记不清了,只觉得喝起来比寻常茶水要甜上一点儿。”
殷凤颔首道:“应当是了。韩家嫡次子前几日从豫章卸任回京,带了庐山茶送与她一些,不出奇。”
宜青看着皇帝,见对方装腔作势了一番,又道:“你若喜欢,下回让钱宝多送些过来。”
之前他对苏德妃放的狠话,对方都一清二楚,显然是宫中布满了皇帝的眼线。他才不信以皇帝的谨小慎微,会连在韩淑妃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他每日的行踪,对方醒来心中也剔透地跟明镜似的,让他主动报上,一是为了看看他是否有意欺瞒撒谎,二来……二来便也是种恶劣的趣味罢?
至于那“顺便”赐下的庐山云雾,每年份的出产都极少,即便皇帝也不能说送就“多送些过来”的。多半是早就备好了,只等这么个时机,就明目张胆地赐下、以示宠爱了呢。
“多谢陛下。”宜青受宠若惊道。
殷凤享受完了小麻雀每晚例行的按揉,才懒洋洋地从榻上坐起身,道:“谢什么?这些时日你都听话得很,合该得些好处。”
宜青道:“好处?”
自打他搬进栖凤宫,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说是金屋藏娇也不为过了。再说皇帝隔三差五便会赏赐些新奇的玩意儿,连久在宫中当差的钱公公也要啧啧称奇的。宜青可不觉得皇帝陛下再赏赐他甚么好处,需要着意提点一声。
殷凤却是煞有介事道:“你好生想想,趁着朕今日心情大好,约莫什么都能应下。”
“心情大好?”宜青问,“有什么喜事不成?”
殷凤道:“问那么多作甚,好好想想。”他心中欢喜,却不会将缘由说与小麻雀听。韩淑妃的宫中自然安插有他的人手,白日里两人的一举一动、包括谈话也全都传到了他的耳中。
韩淑妃那点儿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无非是想挑拨小麻雀与他的关系罢了。虽说就算小麻雀当真与他离了心,他也大可将人扣下,左右小打小闹的伤不了他,最多不过是往后见到对方都是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的模样……真要到了那个地步,似乎也挺糟糕。
还是这样来得好。小麻雀压根没将那点儿算计放在心上,他们还能自在快活地说着笑。
殷凤说着将人揽到了怀里,状似无心道:“说不得你要个高些的位分,朕也应下了。”
“不、不要了吧?”宜青道。
“说了要与你好处,你不要……”殷凤道,“是想抗旨?”
宜青觉得皇帝的演技着实不过关,想作出一副佯怒的模样,可瞎子也能看出来他嘴角还带着笑。他无奈道:“那我便讨要个好处……陛下今日早些歇下,让我也多睡一会儿。”
殷凤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小麻雀说他要的好处,是想同自己一起多睡一会儿。
原来并非是他一意想要将这只翅膀都还没长全的小鸟儿囚在掌心,是对方主动扑着翅膀朝他撞过来的。就和此前在睡梦之中一样。
殷凤身子朝前一倾,将手掌覆在宜青的眼帘上。他自小就厌恶与旁人太过接近,厌恶与旁人肌肤相亲,后宫之中除了小麻雀,他不曾与谁同榻而眠过。
他们兴许还能做些更亲密的事一一
既然小麻雀当真这般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