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衡此时的心中就好像被人塞满了拉丝糖,又偷偷在心底摆上了一只小火炉,将上头的糖霜都烤化了。那些色泽金黄的糖霜化作了糖水,慢悠悠地淌进他的心里,根本不用刻意品尝就能感受到满是甜味。
云哥儿说要带上他……
“带上……我吗?”兔子精悄悄抬头觑了宜青一眼,以为自己面颊上的绯红色还没有被发现。但即便不去看他的双颊,只看他收在袖子里还不停绞着的十指,就已经将他心底的雀跃出卖得彻彻底底。
宜青颔首道:“怎么?你不想同我去县衙吗?”
其实看兔子精的神情,他已经笃定对方根本不想独自留在秀水村,之所以多问这么一句,就是想听对方亲自将心意说出来。从前都只有他被这么问话的份,如今有些报了一箭之仇的满足感。
宜青定定地看着兔子精,在对方迟疑不定的时候又伸手,将对方散落在耳鬓的发丝拢到而后,手指在对方泛红的耳尖上捏了捏:“你不去的话,我一人上路会很麻烦啊。
“我愿意……去的。”
落衡没有避开宜青的抚摸,只是在宜青将这个亲昵的动作发展成更深入的接触前,他便狡猾地转过了身,重新在草屋中转悠开了。
宜青见他将原本拾掇好的包袱重新拆开,将里头的物什一样样拿了出来,奇道:“怎么了?”错过了一个戏弄对方的大好机会,让让的语气听来有些闷闷不快。
“先前都是按云哥儿一人上路准备的。”落衡理直气壮道,“如今是两人上路,自然要多备些东西。”
本该是浓情蜜意的一晚,宜青却被这只劳心劳力、根本闲不下来的兔子精折腾着一齐收拾行装,直到三更方才歇下。
两人次日上路时特意起了个早。从秀水村前往县衙,需要翻过两座小山,走得快也需要约莫半日的脚程,宜青想着早些到县府,也好再打听打听知县的为人、喜好,过堂的时候可随机应变。
宜青自认为是当家的,自然要承担起重负。他主动背起了两人的包袱,牵着兔子精翻山越岭。
两人到了县城的城门外时,正是晌午。城门外有一处茶寮,架着一口大锅,支着三五张方桌板凳,供进城的人歇脚。每日进城做买卖的小商贩早在清晨就进去了,又还不到日落归家的时刻,此时茶寮上没有散客,只有个伙计无聊地倚在铁锅边,不时往炉子里添点火。
“歇一歇?”宜青反手将包袱取下,放在脚边。
落衡的模样看着完全不像赶了半天的路,额头一滴细汗也没出,衣裳白净的如同才沐浴更衣,鬓角的发丝也没乱。就算是诸种精怪中看着最无害的兔子精,也远比凡夫俗子身强体壮。
落衡丝毫没有乏力的感觉,但他看了眼宜青微红的双颊、小声喘着气的嘴唇,点头道:“嗯,有些累了。”
宜青将包袱往桌椅上一甩,招呼伙计道:“来两碗茶。”
“好嘞~”伙计应道。
方桌边摆着四张板凳,落衡犹豫了片刻,坐在了紧靠着宜青的那张上。
落衡随手勾起挡在两人之间的包袱,将那只压弯了宜青背脊的包袱轻松提起,放在了另一张空着的板凳上。他双手撑着板凳,小心地将身子朝宜青那厢挪了挪,直到快将身子与对方贴在一处了,才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道:“擦一擦。”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没有半分要将帕子递给宜青的意思。自个儿拈着帕子,认真端详着宜青的面容,好似在想要从何处下手。
经他这么一盯,宜青额头上的细汗登时冒得更多了。
“这天怎的这般热?”宜青解开衣襟,拎着领子扇了扇风,随意找了个由头辩解。
落衡的目光在他胸口裸.露出的小片肌肤上流连不定,轻轻应道:“是呢,也不知是什么天气。”他绞着素帕的手手心也不停地渗着汗珠,都快把整块帕子浸湿了。
“哎哟,您怎的把衣裳给解了?”茶寮的伙计煮好了茶水,托着木盘给两人送来,见到宜青衣衫半解,好心提醒道,“如今可比不得夏天,天凉着呢。您这解开衣裳再吹一阵子风,保准得受凉。”
伙计将托盘放在方桌上,两杯茶水一晃荡,泼出了小半,杯口冒着腾腾热气。
“您这是不常跑商吧?方才停下来,顶多热上一阵子,再过一会儿就得凉啦。这时节摊子上卖的都是热茶,您可别嫌弃,过会儿就该觉着烫嘴也好啦。”伙计爽朗地笑道。
他做着迎来送往的买卖,好心好意提醒这位客人,也没听清两人先前都说了些什么,又被他这一番话搅得好生尴尬。
宜青轻轻地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伙计,道:“这位小哥,向你打听个事。”
伙计道:“您尽管说。”
茶寮每日那么多客人来来往往,消息最是灵通。宜青决定在这坐一坐,当然也不全是为着歇脚,他胡诌了个借口,说是要帮人寻赵账房办事,向伙计打听打听这账房的为人。
“?悖??实氖撬?健!被锛埔涣车男θ葜新?巧钜猓?澳?时鹑宋一刮幢叵?茫?庹哉朔克?瞬恢?!?br
落衡不解地看了看宜青,又好奇地盯着伙计。一个县衙的账房先生而已,怎的就变成谁人不知了?在兔子精的心中,唯有那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或是名满天下的文士,才能说得上人人皆知。
伙计一甩肩上的搭布,弯腰低声道:“他啊,是出了名的惧内呀。您二位要是有事求他,不如直接求到他府上的柳氏,还更管用呢。”
宜青道:“你且仔细说说。”
伙计道:“还不是那柳氏上头有人,如今的柳知县便是她嫡亲的大哥,赵账房当初为了寻个靠山娶了柳氏,可不得什么苦水都往肚里吞吗?”
宜青闻言心中一喜。赵账房和知县沾亲带故,若是由他将章家的事捅了上去,当然比旁人做来更好。就是不知这赵账房惧内,与柳知县的关系又如何?
“您是来得晚了,没赶上热闹。”伙计提起前段时间县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家丑,兴头颇高,“前些时日柳氏听说赵账房有意纳妾,可闹翻了天啦。那时节赵账房还在县衙当差,柳氏从家中提了只扫帚便杀出门去,好汉似的冲进了县衙。”
“县衙的人都在柳知县手下办事,也不敢拦着她,由她冲进了府衙后堂,将赵账房揪了出来,好生一阵痛打。那赵账房瘦得跟杆竹竿似的,压根不是柳氏的对手,被追着打了三条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还待和宜青两人比划比划柳氏的飒爽英姿,被宜青制止了:“赵账房可是与他夫人闹僵了?”
伙计啐了一口,笑道:“他哪敢呢?还不是老老实实挨了顿打,大气也不敢出,回头就把娇滴滴的外室送走了。”
宜青与伙计一问一答,落衡听着却是愈发疑惑不解。他的眉心越蹙越紧,末了当着两人说话间的空档问:“他既已与妻子闹成这副模样,怎的还不和离?”
他在普罗山上也曾见过一对夫妻变作怨侣,最终在族中长辈的调节下各自住了一个峰头,再也不相往来。凡间也有和离,为何要闹到收不了场呢?
伙计笑道:“叫您见笑了。这也不是两人头一回折腾了,人人心里都门儿清,只要这柳知县一日不倒,赵账房便一日得将柳氏好生供着,由她怎么闹。”
“可一一”
落衡还想再问,手背被宜青轻轻拍了拍。他不解地看向对方,宜青只觉着那双还没有完全通彻凡尘俗世的眼睛纯粹地很好看,叫人一瞬如坠三春,繁花列锦。
“好了,你先下去吧。”宜青对伙计摆手道。
伙计应声走远了,宜青才慢慢地同兔子精解释,凡间夫妻多的是彼此怨怼的,少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落衡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在山中看的多是才子佳人的话本,总觉得若是凡人娶了妻,应当也是圆满居多,不曾想到还有那些个委曲求全和不得已。
心思细腻的兔子精转瞬又想到,云哥儿当初说要娶自己当媳妇儿,约莫也是没得法子才将就将就……
“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宜青发觉自家这只兔子精越来越喜欢走神了,前一刻还在听他说着话,下一刻便魂游天外了。
落衡自然是不肯将自己那点小心思说出口的,默默摇了摇头。
宜青只得无奈道:“听了茶寮伙计方才一番话,我才想明白一桩事。我说赵账房缘何如此记恨着章平,该是为着他想将我那堂姐塞到赵账房的府上作妾。柳氏这等悍妇若是得了消息,定然不依,非将府上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赵账房无故遭了祸事,便将这笔账记在了章平头上。”
宜青沉吟道:“我有个主意,这伙计说的不错,寻赵账房办事不如去寻那柳氏,一来赵账房惧内,柳氏吹的枕边风不可小觑;二来她与柳知县才是嫡亲兄妹,说句话兴许还比赵账房管用。”
落衡的心思还不在这上头,点头好似小鸡啄米,没半分诚意。
宜青偏头看着他,觉得兔子精发愣的模样也比旁人好看。
他伸出五指在对方眼前晃了一晃,兔子精不提防间被吓了一跳。为了紧挨着宜青,落衡原本就坐在了板凳边沿,此时身子一侧,板凳便朝一边翘起,他整个人失了依持,险些摔到地上。
宜青仗着这具庄稼汉的身子精壮结实,伸臂一揽,将整只又白又胖的兔子精抱了个满怀。
“可当真是个傻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