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跳上田埂,放眼看去,没见着落衡的身影。
“人呢?”
大声喊他的那名壮实小伙红着张大方脸,一边将短衫的下摆扎进腰带里,一边道:“还在上边那垄田呢,福哥儿带路,很快就下来了。”
说话间,远处几人朝着这垄田来了,当中穿着白色长衫的可不正是落衡。宜青将身上沾着的土灰草梗拍了拍,撇下那还在倒腾衣裳的小伙,快步迎了上去。
落衡的身边挤了三四个庄稼汉,个个健硕结实、五大三粗,众星拱月似的绕着他。
宜青看着便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挤开了个个子最矮的,拉了落衡的左手道:“阿衡可算是来了,我都饿得发昏了。”
他伸出手时心中其实也没个底。他和落衡才处了一日,之前连个小手也没拉过,要是兔子精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正经起来,将他的手给拍开了,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抱歉。”落衡垂下眼帘,声音又轻又细,像是草虫唧唧叫了几声。宜青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腕,他也没挣开。
宜青心中一喜,顺势将他右手提着的一个漆木盒给接了过来。原想着再说两句体己话,就被旁边杵着的几根人肉桩子给打断了。
“云哥儿,怎么从没见过这位姑娘?”开口的是被宜青挤开的小个子,长了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嗓音也听着叫人心中不舒坦。
他们这些庄稼汉会把落衡认成姑娘也是有因由的。乡间的汉子在这时节多半穿的是短衫麻衣,方便下地干活,只有富户家的小姐才会穿快拖到鞋面的长衫。落衡又生得清秀,白嫩嫩的好似刚剥了壳的鸡蛋……不说他们,宜青自己最开始也认错了。
“甚么姑娘姑娘的,这是我远房堂弟。”宜青面露不满,他虽然自己也曾错认过,但不爱见到旁人也将落衡看作了姑娘家。况且那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先前就数他贴落衡贴得最近,都快黏到身上了!
尖嘴猴腮的汉子便是众人口中的“福哥儿”,和原主差不多大的年纪,也还是条响当当的光棍。和老实勤恳的原主一比,这人就皮得多,颇爱惹事。他龇着牙,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口中道:“这不能吧。”
“有什么不能的?”宜青没好气道。
“这身段儿,这小脸儿,还能是个汉子?”福哥儿也看到了现下被宜青提在手中的漆木盒,猜到那是正午的饭菜,心中酸溜溜的,嘴上也不留情,“再说了,有哪个汉子不下地,还专给人送饭的?”
福哥儿拿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盯着落衡,落衡的眉心皱得愈发紧了。一双薄唇被抿出了胭脂般的绯色,衬得脸颊愈发像是敷了粉般白。
这名乡间汉子心中憋着的火愈发旺了。
他们原本在田地里忙活了半日,身上都蒸出了些汗,纷纷脱了外衣,将两只袖子撩到了胳膊肘上边,还不时掀起短衫下摆扇风。不畏着凉的更是将短衫的衣襟散开,露出赤.裸结实的胸膛,好让身上的热意散得更快一点。平日里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意恋模?醋乓膊痪醯闷婀帧v钡秸馊绽洳欢≡谔锢锱錾细錾弦孪律哑肫胝??娜宋铮?讲啪醯帽鹋て鹄础?br
连同福哥儿在内,几个与落衡站在一处的汉子都扎好了短衫,想让自己看着俊挺精神一些。可不管他们怎么?意磷愿龆??宦纷呃从纸韫蚀钰?硕嗌倬洌?凰?桥踝诺哪侨司褪遣恢ㄉ鲅凵褚苍嘎湓谒?巧砩稀?br
要是一直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对方见了章云生,立刻变了张脸,露出羞羞答答的小媳妇模样,还拉起了小手。
穿好短衫后热意消散不去,就连带着胸中的嫉妒与酸气一股脑发作起来。福哥儿提高了声音,怪里怪气道:“呵,长成这副模样的汉子,你福哥儿也不是没见过,就在州府那南风馆里……”
围着的一群汉子以他为首,纷纷附和、胡吹道:“还是福哥儿见多识广,连州府都去过!”
“州府得有十好几个秀水村大罢!福哥儿竟能找了回来没丢。”
“南风馆是甚么个玩意儿?福哥儿给大家伙说说呗。”
总算有人问到了点子上,福哥儿把眉头一横,朝宜青与落衡努了努嘴,故作神秘道:“就是兔儿爷待着的地方嘛。”
宜青忍无可忍,一步跨到他身前,握紧了拳头,准备给他来那么一下狠的。他顾忌着手中提着的漆木盒,怕翻了落衡备好的饭菜,出手时慢了片刻,就见那福哥儿抻着手,手肘扭得好似条麻花,连声呼着痛痛痛。
落衡一手捏着福哥儿的手腕,两指看着只是轻轻搭在那乡间糙汉的臂上,就将对方的整只胳膊拽在了空中、动弹不得。
福哥儿一边呼痛一边低声骂着,落衡却什么也没说,只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对方。
日光映照下,那双眼中似乎有水光盈盈,冷到了人的心底:“你出言无状,该道歉。”
福哥儿在村里也是个混子头,哪能被人放了句狠话就低头。他想着挣脱开来,再招呼几个弟兄好好教训对方一顿,让对方知道他福哥儿也不是好惹的,可古怪就古怪在他怎么也挣不开那只手。明明看着就和柳枝一般细,估摸着对方的两只臂膀都还没他一只粗,劲儿怎么就那么大呢?
“道歉……”福哥儿道,“道你娘的歉。”
他不信邪,将另一只手搭上了对方的臂膀,两手合力,朝着那细胳膊使劲儿一掰。这招数他往常和邻村人干架的时候用得多了,精壮的汉子不防之下中了招也得嗷嗷叫唤,这娘们儿似的一一
“嗷嗷嗷你松手!”
福哥儿听见自己的胳膊咯嘣一声,锥心的痛。他以为是骨头给拧断了,当下顾不得面子,连声道:“我道歉,我道歉还不成吗!”
落衡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觉得自己用一只手就制住了这个在乡间横行的赖子有多了不得。他定定地看着,想从那张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中分辨出对方有多少诚意。
“好好说一次,向谁道歉,为什么道歉。”
“我王大福向姑娘,不不,向小兄弟道歉。我这张嘴没个遮拦,该打、该打。”他说着朝自己的脸颊上扇了两巴掌,“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那两巴掌下去,脸颊上连个红印子都没起,力道轻得很,可见这福哥儿也并非真的知道错了,只不过是顺水推舟,避过这场麻烦。
落衡看见那忿忿不平的神情,觉得似乎与他所想的不同,这凡人没因着做错了事就反省自己,油嘴滑舌的好似在盘算些旁的什么。他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要就此放过对方,于是转头看向了宜青。
“咳咳。”宜青用袖子挡了挡脸,遮住还没完全散去的震惊神色。这兔子精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要是昨晚他忍不住做了什么,谁会吃亏还说不定呢……
宜青道:“算了吧,时辰也不早了,先吃饭。”
落衡这才放开搭在福哥儿腕上的两根手指。
福哥儿一溜烟跑出十多步,才敢拉起袖子,朝自己的手腕上看去。好家伙,就那么一会儿工夫,竟然摁出了两个深紫色的指印,要是再给捏上一捏,他的骨头没准真能给捏断了!
不提这一肚子坏水的福哥儿如何谋算着要找回场子,那厢宜青牵着落衡的手,走下了田埂。
靠近田埂的一片旱田已经收割完毕,稻子如山般堆积在了远处,两人站着的那块地平平整整的,也还算干净。宜青拔去几根长得格外茂盛的野草,放下漆木盒,把盒中的碗碟一样样取了出来。
“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宜青记得落衡原本是好好的,直到听见对方嘲讽他是兔儿爷才生了火气。也是那福哥儿该的,落衡这么好脾气又守规矩的兔子精,要不是听到这个难听的词儿,定然不会对凡人动手。
落衡轻轻地应了一声,模样乖巧的不行,还蹲下身子帮着他从漆木盒中端出饭菜。
雪白的长衫垂到田间,边脚沾上了一层土泥。宜青看着心疼,连忙制止了对方,让他到一旁歇着。
“那种不要脸的赖子,你同他讲理是没用处的。”宜青端出了碗碟,又从远处抱来了一捧晾干的桔梗,堆好后拍了拍,示意落衡过来坐,“那脸皮刀劈不进水泼不进,不能指望他能有甚么羞耻之心。”
“别气了,嗯?”宜青嘴上不说,心里已有了成算。他怕兔子精与其他凡人结怨、沾上搅不清的因果,所以及时制止了,这可不意味着他不会计较。那福哥儿胆敢这么说他板上钉钉的媳妇儿,他怎么也要给对方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