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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1 / 1)

如此追了能有四五里,葛师隐约见到了顾团败兵的踪影。停住脚步放了一阵枪,远远便有人影接二连三的倒了下来。葛啸东从白副官手中接过望远镜向前看了看,只见顾团士兵野兔子似的向四面八方乱蹿而走,唯独不见顾云章的身影,就警惕起来,愈发小心的追向前方。

葛师这些天在顾团那里受了许多窝囊气,如今得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就人人英勇,连枪法都跟着好了起来,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打的顾团士兵横七竖八躺了一路。葛师断后的士兵跟着撵上来,因再无目标可毙,就沿途捡那没死透的补枪,也过一过这报仇的瘾。

打完了可见的顾团士兵,葛师却还是未能寻到顾云章的踪迹。

逃脱是不可能的,就凭葛师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条枪,就算他真成了野兔子,也绝没可能全身而退。除非——

葛啸东站在林中潮湿的土地上,仰头望向了茂密的树冠。

林子太大了,树太老了,枝叶遮天蔽日,一眼望上去,就只是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绿。

葛啸东标枪一样立在这样一片绿海之下,心思缓缓转圜了,身上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

“白喜臣!”他轻声唤道,同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军帽。

白副官立刻跑到他身边接过军帽,而后把自己身后所背着的钢盔解下来递给了他。

将钢盔扣在头上系好,葛啸东再一次偏着脸仰起头来。几线阳光掠过他的面庞,错落光影就勾勒出了一副棱角分明的轮廓。

浓眉之下,他的眼神像鹰,凶狠而倨傲的扫视审度着视野之内每一株老树。

白副官和众士兵们隐约明白了,也跟着心惊起来,可是却无计可施,只得静默着握紧步枪,随时防备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顾云章。

葛啸东放轻脚步,偏着脸仰起头,一面环视周遭树冠,一面缓缓的移动了脚步。

忽然,他举枪对着头上枝叶最茂密处扣动了扳机;然后不等部下士兵反应过来,他转身便跑,隔上三五步就扬手向正上方开上一枪。如此经过大约百米之后,他骤然停步,紧握手枪不动了。

林中那片鸟惊之声片刻之后也就平息了,平息之后依旧是一片寂静。

葛啸东神色不变,在这百米之内的范围内继续绕圈走动起来,偶尔举手开枪,仿佛是很有选择性。

末了他停回原点,面对队伍低声下令道:“白喜臣带卫士班留下,其余人退到林子外面去,就地扎营!”

葛啸东站在林中空地上,伸手叉腿做大字型。

白副官为他拍打了周身灰尘,又蹲下来用手帕擦净了他脚上马靴。他自己扯了扯军装衣襟,正了正领章头盔,然后就在一片绿草之上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坐姿很是英武——腰背笔直,肩膀端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眉眼都陷在钢盔下方的阴影中,目光就从暗中箭簇似的射了出来。

这样的师长是可敬而不可亲的。除了白副官之外,其余众卫士都很谨慎的和葛啸东保持了适当距离。

葛啸东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他毫无预兆的一挺身站起来了。跺了跺略觉酸麻的双脚,他在林荫之下缓缓前行,同时大声喊道:“顾云章,滚下来吧!我不杀你!”

林中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叶响鸟鸣。

葛啸东对着空中枝叶稀疏处又打了一枪:“否则我就把这块林子围起来,围上个十天半月,看你能犟到何时!”

顾云章坐在粗壮的大树枝桠上,偶尔有风吹过来,他便随着树梢起伏摇摆了,仿佛正在林海中漂浮。

一只小喜鹊蹲在他的头顶,低头用尖嘴拨了拨头发,似乎是觉得很奇异,就先喳喳喳的大叫了几声,然后便笃笃笃的去啄他的头皮。

他并不在意小鸟儿的探究与袭击,只将左手紧紧按在了大腿下面。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流到了树干上,随即就渗进了树皮的粗糙纹理中。

方才在葛啸东那看似杂乱实则谨慎的射击中,他中弹了。

子弹擦过下方的树枝,直钻进了他的大腿中——不是贯通伤,弹头还留在肉里,也不晓得伤没伤到骨头。

葛啸东正在下方嘶吼着作出种种威胁和引诱,隔着重重枝叶与遥远距离,他的声音听起来轻而模糊,其中隐藏着的震慑力也就随之减弱了许多。

顾云章仰起头,很泰然的凝望了天空。空中层云密布,天际隐隐透出一抹昏黄黯淡的夕阳余晖。

仿佛,是要下大雨的天气。

雷雨夜

葛啸东在林子里一直守到入夜时分。

他仍然坚信着自己的判断,可是顾云章到底在哪里?

他的头发在钢盔下被汗水打湿了,勉强不显出心烦意乱的失态模样。周围的副官士兵们嗅到了危险气息,也都沉静的肃立下来,不敢多发一言。

起风了。

暴雨前夕的狂风席卷而来,在无形中撼动了整座林子;绿海波涛汹涌,竟也有了山呼海啸的光景。

白喜臣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浩荡激烈的疾风中高声说道:“师座,回吧!这是要下大雷雨啊!”

葛啸东伫立仰首,凝望着直入高天的无边树冠。面前一道闪电倏忽间劈开了浓重黑暗,他却是不为所动。

白喜臣实在是镇定不下去了,他奓着胆子一把握住葛啸东的手臂,扯着喉咙劝道:“师座,打雷了,林子里危险,还是暂且撤出去吧!雨停了再进来也不迟呀!”

他拽葛啸东,拽第一下时葛啸东没动;他又拼着命拽了第二下,这回葛啸东回身了,一言不发的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顾云章半仰着坐在树梢枝桠上,很平静的望着天。

闪电很蜿蜒的横在漆黑天幕上,一瞬而已;然后便是轰鸣而起的雷声。

雷声有的滚滚而来,沉重而又来势汹汹;有的咔嚓一声响彻天地,带着粉身碎骨的力道。顾云章不怕这个,他在这世上几乎就是无所畏惧。

从军装下摆撕下布条,他低下头,有条不紊的紧扎住了自己的大腿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流血,大腿下方的那处弹孔已经血糊成了一片,手托在那里,单纯只觉得黏湿。

一个大雨点砸在了他的头顶上。他侧耳倾听了林中动静,可是只听到了风声雨声雷声。

他又向后靠了回去。

脑袋右侧是一处喜鹊窝,一只小喜鹊曾在他的头顶鸣叫啄叨了许久,后来拍着翅膀飞走了,这时候也未见回返。他抬手探进喜鹊窝中,摸到了几只圆而温暖的小蛋。

他将喜鹊蛋尽数拿了出来,而后一只一只的丢进嘴里,连壳嚼碎咽了。

当大雨倾盆而来之时,顾云章下树了。

他也惊诧于自己当时居然能一鼓作气爬到如此高度,同时又为难于不知该如何顺利下去——他伤了一条腿,雨中树枝滑的很,而且林中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得像瞎猴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往下试着来。

在离地大概三四米高的地方,他一脚踩空,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啪嚓一声拍在林中洼地积出的泥水坑里,他就觉着五脏六腑都被震的错了位。屏住呼吸忍耐了片刻疼痛,随后他拖泥带水的翻身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了。

顾云章拖着一条伤腿,在瓢泼大雨中走了一夜。

在雨势最猛之时,他被浇的睁不开眼睛抬不起头,索性就四脚着地的往前爬。闪电接二连三的在空中纵横扭曲,最后就利剑一般劈开了他身后的一株大树。

大树横倒在他的来路上,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激出的水花宛如大浪,劈头盖脸的从后拍打了他。他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没觉出惊惧来,继续爬。

翌日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天上放晴了。

雨水从山上滔滔的冲下来,把白家堡的道路变成了小河。顾云章拄着一根粗树枝,落花流水的出现在了顾团营门口。

他很镇定,气息均匀,看起来并不像在雨夜里走了四十里地的模样——只是面孔嘴唇都苍白得很,仿佛是被雨水冲刷的褪了颜色。

赵营长是最先迎出来的,见到他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大哥……”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声:“好,回来了就好,太好了。”

顾云章扔掉手中的树枝,伸手扶住了赵营长的肩膀:“让葛啸东在林子里撵上了。”

赵营长以为他是疲惫,故而就要架着他往指挥部走。顾云章却是站着没有动,只低声说道:“腿上挨了一枪,让军医马上过来!”

顾云章趴在了指挥部内的长桌子上。

军医将他的裤子向下退到了膝盖处,赵营长和海营长围站在一旁,就一起瞻仰了团座的屁股和大腿。

那处枪伤被水浸的发白,皮肉肿胀的翻了出来。军医把小刀子放火苗上燎过了,然后对着伤口犹豫起来,几次作势要割,却又终是没敢下手。

顾云章光着屁股趴在人前,本就觉着有些尴尬,等了片刻又不见军医动刀,就扭头对着赵营长一使眼色:“赵兴武,你来。”

赵营长支支吾吾的打怵不肯上前:“大哥,不上麻药就下刀子,我……”

顾云章不耐烦的把脸扭回去了:“海长山!”

海营长答应一声,上前就把军医搡开了。

海营长胆大心狠,手上也有准头。捏着小刀子抵在伤口处,他微微用力向下一切,把弹孔给割开了。

顾云章把把头从桌沿处垂了下去,一声没吭。

海营长的刀尖没觉出弹头的存在,于是就停手说道:“团座,子弹钻的深,你忍着点!”随即对着赵营长一摆头:“你过来,把这条大腿给我按住!”

军医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时候忽然有了眼色,找出一条白毛巾来折好了,送到顾云章面前小声道:“团座,您咬着这个。”

顾云章撩了他一眼,张嘴衔住了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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