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薄而出的刀光,比黎明还要耀眼。
直线型的刀光无限延伸着,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劈开。
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我听到阴影行者的惨叫。
那惨叫声出乎意料地像人,几乎和刚才被屠宰的男人的哭号一般无二。
原来你也会疼啊。
原来你也会受伤啊。
原来你也会觉得害怕啊。
复仇的快感,在心中激荡,比美酒还要甘醇。
简直像切蛋糕一样,匕首划破地面,轻而易举地从地板中拔了出来。真让人疑惑,之前它还像被封锁在地面中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被握在手中。我低下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这柄冰凉而沉重的金属。
不,现在它已经不再冰凉了,在我的手中,它正不断地温热起来,就像麻木冰凉的肢体末端在血液重新流通后逐渐恢复体温一般。
它也不再沉重了,尽管刚才我连拔都拔不出来,但现在它却如此顺手,几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挥舞起来丝毫不觉得吃力。
抬起头,看见匕首原来的主人,正流着血。
一只黑如檀木的手掌,刚刚被切割下来,跌落在地面的阴影中。当我的视线对准它时,仿佛水渗入沙子一般,它融化为一团模糊的黑影,沉入地表的阴影中。
而手掌原先的主人,则惊慌失措地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手臂上的断面,正汩汩流着鲜血。
带着一分怪异的好奇心,我鼓起勇气望向阴影行者手臂被切断的截面。我只看到一团乌黑,完全没有肌肉、骨骼、血管之类的结构,仿佛一尊黑曜石雕像的断裂面。
但从一片乌黑中渗透出的殷红的血,却是货真价实人类的血。
阴影行者的血滴落在地面上,与之前被献祭的男人的血混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
突然觉得好渴。我舔舔冰凉的嘴唇,握紧了匕首。
接着,我踏前一步,向现在的将被屠戮的对象接近。
随着我的脚步,阴影行者颤抖起来,那张怪异面孔上一直呈弦月状弯曲的大嘴,现在扭曲成了不规则的几何型。之前让我战栗的冰冷视线,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害怕我。他怕我杀掉他。他正坐以待毙。
他的退缩,仿佛一捆干柴,让我心中的杀意越燃越烈。
之前的屈辱、卓玛的死、被迫向阿诺门的屈尊、死亡的威胁、众人的无情、生存的艰难、还有数年来的委屈,全部都在胸膛中溶解,变成了杀意的助燃剂。杀意越燃越烈。
杀意之火,自胸膛窜上了喉头,我越发觉得干渴难耐。
杀了他。
现在承认也没关系,我的确想杀掉他。
阴影行者瘫倒在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甘甜的气味,仿佛死尸腐烂时的味道,甜腻而让人作呕。本能地感知到,这是他恐惧的味道。
我抽着鼻子,舔着嘴唇,忍着喉咙的干渴,一步步向他接近。
“不要!不要过来!”那张光滑的脸突然冒出许多皱纹,肮脏的唾液顺着嘴角流下:“区区一个人类,你杀不了我的!”这句话如此慌张,毫无威胁的效力。
“哦,是吗?”我回答,声音冷酷而陌生,几乎吓了自己一跳:“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又朝前踏了一步,匕首在我手中颤抖。它也饿了,它迫不及待要将眼前的这个躯体碎尸万段。
“你等着瞧!”他在地上像动物一样用四肢的关节爬着,爬到挂衣架修长的阴影中,这片阴影,之前他曾经多次融入。他拥有从一片阴影转移到另一片阴影的能力,一片片阴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个安全出口。
踏在阴影上,他似乎放了心,对我咧嘴,勉强挤出一个虚张声势的笑:“你等着瞧!我这就到你孩子那里去!我要把他们——”
刀锋划破空气,又小又尖的耳朵随着鲜血的喷涌窜上天去。
之前的从容、优雅、风度完全消失了,他捂着自己头嚎叫起来。接着,他试图潜入阴影,沉入地底,却一头撞在地板上。他又试了一次,再一次撞破了头。
怀着超然的冷静,我握着刀,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一头又一头地撞在地上,仿佛在不断地磕头谢罪。随着近乎自残的不断碰撞,他光滑头颅上的伤口越来越深,在地板上积起一个小水洼。
他尝试了数十次,却始终不能同平常一样,潜入地底。
这个当然了。
因为他身下的挂衣架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割掉他的耳朵的那一刀,顺势将旁边挂衣架一刀两断。
现在他的身下,只有一片明亮的月光而已。
他被称为阴影行者。阴影之门的通行者,暗夜的杀戮者。阴影就是他的门径,暗夜就是他的世界,杀戮就是他的天职。他能在阴影中自由漫步,通过奇妙的空间转移,从一个阴影,转移到另一个。
这种能力或许很方便,但是有个前提:必须有足以容纳他身体的阴影才行。
那么,只要将阴影破坏掉,他就和凡人无异了。
当然,影子是无法被破坏的。
那么,只要破坏投射影子的器物就没问题了。
现在,被对手发现了命门的他,完全处于被屠宰的地位上。我立于不败之地。
匕首在手中翻转一圈,我轻笑一声,心中充满了高亢的快感。
说起来,他也不过如此。我真怀疑,自己之前为何要那么怕他。
现在杀掉他还太早,我要让他逃,不停地逃。我要让他受尽屈辱而死。我要品尝他最绝望的恐惧。
轻轻一扫,我挑掉他另外一只耳朵。
他,嚎叫着,扑向不远处壁橱的阴影。
在他钻进去之前,壁橱被我于顷刻之间用三刀分割成了碎块。
他又扑向门扉的阴影。
我将门也依样分割开来。
就这样,他绝望地扑向一个又一个阴影,而我则紧跟在他身后,一刀又一刀宛着他越发减小的身体。
血,仿佛一卷红地毯,随着我们移动的轨迹,在我们身下流淌。
终于,这场追逐到了终点。
大宅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我们周围,已经没有任何成形的东西能够产生足够容纳他身体大小的阴影了。
当然,还有一个影子他可以钻入。
那就是踩在我身下,自己的影子。
月光烤灼着他的肌肤,他不能在没有影子的世界里生存。对阴影极度的渴望,促使着他不由自主地朝我扑过来,想要融入我脚下的阴影。
当然,我正恭候着他。
在他扑过来的瞬间,我将身边捆束窗帘的绳索,精确地挑断了。
随着窗帘的落下,一扇窗子的月光被切断了。而我身下的影子,也陡然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一头撞到地上,在我的利刃前五体投地。
我没有再给他逃走去伤害孩子的机会。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踏后一步,接着将匕首深深地扎入他的身体。
人形的黑暗瘫倒在地板上,流出了最后的血。之后,仿佛在水中融化的泥人,他化为一团黏黏的黑暗,逐渐扩散,淡化,最后完全消失了。
朦胧的月光下,只留下我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还有手中散发着妖冶光芒的匕首。
接着,仿佛力量也随着敌人一同消失了,我跪倒在地,放开匕首,双臂交叉将自己抱紧,大哭起来。
泪水落在地板上还缓缓流淌的鲜血中,散发着血腥气。
一切都结束了。
我从教会接回了孩子,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说服力有多么有限,而我也很清楚卓雅与阿诺门的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由于阿诺门的鬼祟心理,他并没有向外透露自己昨晚的行为,因此,他的消失仅仅被理解为失踪。而让人庆幸的是,对阿诺门来说,这种失踪并不稀奇。
我将两具被切碎的尸体藏在了马厩的粪堆中,自己一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清理了因战斗而千疮百孔的居室。
谢天谢地,孩子们对这件事没有问东问西。
那把匕首,出于某种奇异的感情,我一直没有扔掉,而是一直带在身边。
不知为何,一离开它,我就觉得心里没底。因为我一直将它藏在衣服的暗袋中。
摆脱了死亡的威胁,生活的重压重新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
不过没关系,比起昨晚的地狱,一切看起来都像天堂。
我希望凯文和凯蒂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地成长。
一切都结束了。
我真的很想说,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非常抱歉,这还不是结局。
一天早上醒来,发现枕边挂着许多发丝。
我正在脱发。
本来,这并不是什么让人惊惶的事,但某种莫名的恐惧催促我找来镜子,望了望现在的自己。
起初,我只觉得自己的面容好憔悴,好怀念以前的秀发和肌肤。但之后,我发现了更让人害怕的东西。
头发逐渐落光的头顶,呈现出熟悉的弧线。而光滑的肌肤,则明显变黑。
我脸上的皮肤,比以前松弛了很多。这绝不可能仅仅由于劳累或上了年纪的缘故。
我联想到了更恐惧的原因。
“看来我们是同类啊,夫人。”阴影行者在我心底说道。
闭嘴!我无声地吼道。
“这把匕首会挑选自己的主人。只有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并且接受它的人,才能被转化成阴影中的杀戮者哟。”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它变得又小又尖。
难道……难道所谓的阴影行者,原来仅仅是——
我从床上跃起,抓起梳妆台上的匕首,打开窗子,要将它扔出去。
但是,它却仿佛磁石一般,紧紧地黏在了我的手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
——仅仅是这把匕首的受害者吗?
不用再试,我也清楚,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把匕首了。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将人转化为非人的诅咒。
“明白了吧,把一切谎言还有掩饰除去,人类社会,也不过只存在杀人与被杀的区别而已。说到底,如果我不来收割,你还有你的孩子,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么?”
声音在我心中重复着。
我苦笑起来。
我还是太天真了,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松口。
什么扼住命运的咽喉啊,不幸的背后,藏着另一个更大的不幸。
本来以为一切都解决了,可是那只是灾难的序曲。
拜那把匕首所赐,我正在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
现在,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能接受一个怪物母亲吗?
我又该怎么办?难道我也要像那个可怜的家伙一样,在夜色中寻觅猎物,收获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吗?
我好想哭,可是泪水怎么也落不下来。
从那天开始,我不得不戴上面纱活动,在孩子面前也不敢摘下。
我甚至自己也不敢照镜子,也许我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吧。
对于我服饰的改变,孩子们开始还觉得新鲜,日子久了,我能看到他们脸上浮现出的东西:
恐惧。
恐惧现在对我来说,就像气味对于犬一般敏感,我能清楚地嗅到人们身上的恐惧。
有的恐惧冰冷,有的恐惧炽热,有的恐惧让人垂涎欲滴。我好想吃掉。
凯文好几次恶作剧地想取下我的面纱,他急切想看看面纱下藏着什么。而凯蒂则和我疏远了,她总是离这个戴面纱的女人远远的,充满警惕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们的妈妈哪去了?
是不是被某个我们不认识的怪物掉包了?
后来,周围的邻居也开始对我心怀恐惧。
我的身体,正在以恐怖的速度,进行着某种改造。
现在我当初握匕首的左臂,颜色已经变为彻底的乌黑。
而这乌黑化的进程,还在不断的继续。
绝望再一次支配了我的人生,这一次比哪一次都要绝望。
作为一个女人,我连哭泣的权力都被夺去了。
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瞎了。之后我才发现,我是用另外一种视觉代替了现在的视觉。
现在我能隔着面纱,看清楚一切。但一切都完全没有颜色。
即使在夜里,我也能视同白昼。
接触到我目光的人,哪怕是凯文与凯蒂,也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好了,现在,我是不是该试试在影子中转移的能力了?
还有多久,我会完全变成一个非人?
我的良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是不是会为了觅食,连自己的孩子都会杀掉?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孩子们越来越害怕我了。
我好想死,可是我不想抛下孩子。
欧文,我该怎么做?
最后一次亲吻了两个孩子,我拍拍他们的脸蛋,离开了房间。
事先和教会打好了招呼,他们同意看在欧文的份上,代我抚养两个孩子。
这个沉重的包袱,我还是不情愿地卸了下来。
顿时觉得很轻松。
可是心中,却感到了一种比被利刃切割还要难过的疼。
让我死掉也好。为什么要让我抛弃两个孩子。
但是我还不能死。
我希望与孩子们重逢。
默默地关上窗户,我在这间熟悉的大屋中来回走了一圈又一圈,怀念地望着每一个地方,每一处细节都勾起我无数的回忆。
终于,在留恋击垮勇气之前,我下了出行的决心。
我必须离开。
从今天开始,我是阴影行者,阴影之门的通行者,暗夜的旅行者。阴影就是我的门径,暗夜就是我的世界,我只能忍耐杀戮的饥渴,不停地漂泊。
离开是为了归来。
我知道,在旅行的终点,我一定会找到什么方法,能够让我与孩子们在阳光下重逢。
我期待着。我相信着。我祈祷着。
再见了,孩子们,我永远爱你们。
再见了,永远的家。
紧握着匕首,踏入月下的阴影,闭上眼,缓缓地,我溶解在了未知的黑暗中。
【怪物画廊:阴影行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