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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此时完好如初,肌理细腻得似用羊奶铺了一层,此刻她浑身上下一点子伤痕也无,可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余震,在她的筋骨间拉扯,群蚁啃骨一样难受。

虚化的目光中出现一只柔嫩的手,抚摸上她的手背,拇指按着圈一下下缓慢地揉捏,酸胀的痛感退却一小半,酥麻的暖意进攻一小步。

李十一反手将宋十九的手扣住,交缠的十指放到膝盖上,过了会又抽出来,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虎口。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拖着疲乏不堪的身体做这些无聊的动作,她好像在安抚宋十九,又好似是在借宋十九安抚自己。

她其实是一个活得不大有目的性的人,也活得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不长却跌宕的一生总在抛弃,总在忘记,忘记了爹娘的模样,忘记了师父的酒香,也忘记了阿音初见她时,究竟叫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她连自己的年纪都说不上来。

因此阿罗同她说令蘅,说黄泉,说泰山府,于她来说也只当是抛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好比说此刻若爹娘忽然出现,对她说,十一,你今年二十八了,她便也只能“唔”一声,心里想,原来是二十八,不是二十七,也不是二十九。

原来是令蘅,不是令竖,也不是令撇令捺。

她眨眼笑了笑,将宋十九的手翻过来,在动作的间隙里叹了极微小的一口气。

好在她握着的这个人同她一样,不晓得什么来路,也不记得丝毫过往,她在她手里长大,能被李十一瞧见清晰而完整的生命线,她除了李十一,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地方可去。她的依附让李十一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有了可控的,具象的,归属感。

她抬眼,想要好好瞧一瞧面前的姑娘,却见宋十九望着她的右脸发怔。

她克制地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闪动着微弱的星芒。

宋十九因李十一的动作挪了挪视线,对上李十一的双眼,又低下头去,睫毛一垂,挡住微红的眼圈。

“怎么了?”李十一紧张起来,探下脖颈勾头看她。

宋十九将含着晶莹的眼波一颤,抿住嘴摇了摇头。未等李十一说话,宋十九纤细的双臂便环住她的脖颈,她将脸颊同李十一的轻轻一蹭,而后靠在她的肩头,轻声说:“我后怕了。”

她实在很不想哭,可眼睛一闭烫烫的泪珠子便盈了上来,她想起方才在洞里李十一脸上可怖的划痕,手腕上汩汩成流的鲜血,还有砸向石壁时筋骨震动的闷响。她以自己暖暖的香气包裹住李十一,软声哀求她:“你带我去找狌狌,好不好?”

她极少对李十一提要求,甚至连这一次也不是很有底气。

“我是九大人,我也有被忘记的本事。”

她未将话说得完整,尾音还有些哽咽,可李十一明白她的意思,若再置身险境,她想同她并肩。

宋十九总是有这样的本领,三言两语将李十一垒好的外壳拨开,软绵绵地戳一戳内里,偏偏轻重还刚刚好,丝毫不教人觉得被冒犯。

李十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圈住她柔软的后腰,应承她:“好。”

作者有话说:

《随园诗话》: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65章不许人间见白头(二)

阿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帘被拉得很严实,屋子里黑得同螣蛇洞没什么两样,可帘子缝隙里透出的阳光清晰又明亮。她像坠在了空旷的深海里,带着安神香味道的空气是涌动的水流,而光线是引诱她出海的渔线。

她不晓得垂钓的渔夫是什么模样,盘算着怎样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晓得帘子外头风光究竟还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声地咳嗽一下,胸骨却麻麻地提不起劲儿来,四肢百骸的痛感刚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令她钝钝地想起来昨儿的事情。她转了转脚腕子,从前受伤时总有这么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回她以为当是筋骨尽断,要当好些时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间只余了风湿一样的酸痛,骨头好端端的,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螣蛇带走精魂时,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些死气沉沉的旧痛,令她的经脉重生一样通畅。

她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摸了一把自个儿的胸,又大又软绵,一个手掌握不住。她笑叹一声嘲讽自己,怎的竟以为能回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软上的嫩尖儿,痛,除了痛没什么旁的反应,再没有从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着被掐痛的胸脯,面上毫无表情,也不晓得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正要爬起来,手背却挨着了一缕顺滑的发丝。

她在暗光下眯眼瞧,阿罗趴在床前,一手捻着她枕巾边角的毛边,另一手握着一卷凉透了的帕子,原来她睡着时温暖得令人贪恋的温度是这个,她伸手要将冰凉的巾子抽出来,动作失了轻重,惊扰了阿罗。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醒来,李十一醒来时要蹙着眉头眯上一会儿,宋十九醒来时习惯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们醒来时带着残留的酒气,皱着一张脸要反应许久才认得自个儿枕在谁的玉臂上。

唯独阿罗,唯有阿罗,她一睁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着婉月一样倒影着阿音的身影,一点子迟疑也没有。

她望着她,一张脸仍旧惨白得惊心动魄,可笑起来却胜过一万朵锦重重的花,她哑着嗓子问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边儿?”阿音枕在枕头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罗的交情,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醒在阿罗的怀里。

阿罗将帕子搁回铜盆边,轻柔地搭好,未回答她的问题。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缓的动作,将她的心思拿捏了个透彻。

于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觉地往后一缩,腾出一人宽的地儿,拍拍枕头,道:“缩着蜷着的仔细骨头疼,上来睡。”

阿罗一怔,垂眼望着她。

阿音噗嗤一声笑了,将被子一掀:“当你姑奶奶我什么人呐?翻脸不认人?”

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从前那个轻浪张扬的模样,好似她向来是依着这么个轨迹活,螣蛇并未带来什么,自然也未带走什么。

阿罗眉头一动,略带迟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云堆似的被褥塌陷,身边的姑娘带着冷香歇在了另一个枕头上,昨儿熬了大夜,她却毫无困意,只睁着工笔画儿似的眉眼想着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离,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荡,倒衬得她束手束脚,十分不大气。

她几时成了这样的人呢?

还是阿音先开了口。她同阿罗一样仰躺着,将两手交叠在腹部,问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罗静了片刻,摇头:“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难以叙述二者的差异,但总之觉得应当有区别。

“令蘅长得同十一像么?”阿音反手抚摸着枕头,想多听阿罗说一些。言语总能稀释许多东西,所谓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边眉头。

阿罗笑了笑:“我未同你说过,我是令蘅捏出来的?”

阿音摇头,堆笑的眼珠子里一半好奇,一半荒诞。

“我自修神识,有了五感,却未得形体,是令蘅将我塑成如今模样。”阿罗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提。

阿音听得有趣极了,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细腻的下巴,又勾上去,沿着鼻端划出优美的弧线。指头徘徊到唇峰时,她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令蘅的手艺堪比能工巧匠。”

岂止,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她一时想不起来许多成语,但她笃定最精妙的成语搁在阿罗的眉眼间也不为过。

她的指腹在阿罗的下唇上一压,随即收回来,忽然虚虚地拢了拢眼睫,望着阿罗安静的侧脸,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话不需要答案。无论今生,还是前世的一面之缘,自然是见过。但阿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阿罗的嘴唇微微张开,心脏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后有人在外头拎着钢管子轻轻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动令她心神荡漾,可又有隐隐的紧张,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将玻璃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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