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悠着扁担,也没有搁下的意思,只缩着老龟似的脊背望着他们:“啊,送米去。”
他的眼神儿在阿音同宋十九身上来回绕,颇有些移不开,阿音也不臊也不恼,还笑吟吟挑了一个眉,宋十九倒是很乖觉,在李十一的余光里后退了一小步。
李十一上前,颇为客气地问他:“请问小哥,这些时日,可有外人入村?“
她面上虽有腐皮,声音倒不紧不慢,好听极了,惹得男人也多瞧了两眼,一会子才应声:“有,一姑娘,廿五上下,板砖脸扁担肩。”
涂老幺双眼一亮,同李十一对视一眼,听这形容,八成便是了。
他快活地搓了搓手,又问他:“此刻在哪里呢?”
男人将挑子再往肩上一送,双手将绳索抓得紧紧的,仿佛担习惯了似的怎样也不肯丢下:“那姑娘怪得很,拿一个铜底儿的罗盘,来咱们这挨家挨户串门子,进了院儿便趴地底下敲敲打打,最终是瞧下了村西钱寡妇的婚宅。钱寡妇早年死了男人,日子捱得苦,板砖脸姑娘给了一匣银圆子,哪有不乐意的,高高兴兴雇车去了城里,仨俩月愣是没回来一回,公婆也不孝敬了。嗨,寡妇。”
男人打开了话匣子,听得涂老幺是一愣一愣的,最终俩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阿音听得不耐,一甩绢子咳嗽一声,男人回过神儿来,听阿音妖着嗓子出声:“我问你,钱寡妇的宅子,怎样走?”
话不客气得很,自带三分霸道,所幸她漂亮,男人也不恼,飞快便指了路:“沿着溪边儿过去,村头倒数第三间,右边儿有一二人粗的老梨树,便是了。”
李十一颔首谢过,将宋十九的后背轻轻一拍,示意她醒神跟上。
那汉子空话虽多,路却指得差不离,没走两步便至了钱家院儿,涂老幺将魂策令掏出来,拎在手上照灯似的左右探了探,却仍旧一点子动静也没有,唯有院墙上立的布谷歪头瞧着他,不大看得上他的样子。
李十一道:“进去瞧瞧。”
涂老幺收起魂策令还了声“嗳”,伸手捉起门锁瞧,却是锁得牢牢的,他有些犯了难,回身看李十一,李十一也甚少做这样私闯民宅的勾当,面上有了几分无辜,他再瞧瞧阿音,阿音笑问他:“下九流的行当,姑奶奶都会,是不是?”
涂老幺又碰了壁,忙赖笑着赔个不是,便见宋十九上前一小步,轻声道:“我试试。”
这是万万想不到,连李十一亦单挑了右眉,宋十九咽一口口水,惶恐道:“前儿我闹了笑话,你喊我多读些书,我……我便各式样的,都翻了一翻。”
阿音目瞪口呆,心里又服气地认了一个输,眼见宋十九将头上的发卡拔下来,两手拈成一条细丝儿,半躬着身子凑到锁眼儿前,大气不敢吹地眯眼瞧了瞧,再抿着嘴将耳朵附过去,手指一顶一撬,“咯哒”一声脆响,锁便弹了开。
涂老幺惊呼一小声,忙不迭将门推开跳进去,李十一越过门槛,神色复杂地望一眼宋十九,阿音跟在最后头,拢了拢耳坠子,暗自对宋十九竖了竖大拇指。
宋十九得了夸奖,不好意思地将发卡拧回形状,又别在了头发上。
院子里破破烂烂的,干裂的木桶起了白霜,横七竖八地堆在门边,架子上悬着几个早风化了的丝瓜,同干瓤子似的悠悠晃着。几人却顾不得好生打量别的,只因院子的西南角处开了一个扎眼的口子,正圆形一人宽,又黑又深,似极了一个盗洞。
李十一顿时明白了方才那男人口中罗盘的功用,分金定穴,木兰在寻墓。
李十一心下凛然,示意涂老幺准备好家伙事儿,将不必要的东西搁在外头精简形状,随后便点灯入了盗洞。
盗洞直连着墓道,干燥的黄土堆成,有一些砂砾子坠了下来,前方路塌了半截,几人跳下来吃了一嘴的灰,呸呸两下摸索着小心走。
这盗洞打得并不专业,也不大牢靠的样子,李十一放低了声响,嘱咐他们莫动静太大,免得黄沙落下来再埋了路。
好在墓道极短,十来米便到了头,而后便是一截石头磨打的前甬道,李十一将灯举在手里,敲了敲坚固的石壁,这墓比吴老爷姨娘的墓还小些,想来主人并不是什么人物,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墓道甬道同石室都颇成样子,仿佛刻意留存了些不欲人窥的仪式感。
棺椁室前有两道石门,半开的,中央有几个细长的手印,塌陷在灰尘里,向来便是木兰开启石门时留下的,李十一并不急着进去,只将石门细细打量了一遍,蹲下身子拎灯一照,再伸手拂去陈土,隐约瞧见石门地步镌刻了两朵盛开的睡莲。
她心里咯噔一跳,没来由地往下坠了坠,也不晓得是地底下缺氧,还是起身太猛,站直时竟有些眩晕,令她手头的灯影支离破碎地一晃。
阿音忙想上前扶住她,却见李十一抬了抬手,将掌心搭在了先一步迎上的宋十九的小臂上。
李十一抬起手背揉了揉眉心,她自进墓起便有不大好的扭曲感,这种扭曲感来自何处,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浑身充斥着一种阴差阳错的荒诞,令她舒坦不起来。
她小声抽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往棺椁室里走,棺椁室比她想象中更小,几人一立身,便被塞得满满当当,逼仄狭小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惹得涂老幺屏住呼吸,勉力将肚子缩小些。
石室的正中便是墓穴,阿音轻“嘶”一声,咬着手指行到边儿上,蹙眉:“这墓……”
涂老幺一瞧,从前他下的墓,棺材都搁在棺床上,可这一个却不同,正中央是长长方方一个坑,经年的棺木镶嵌在坑里,四面以叠层的石板垒了,再压上一圈大小不一的碎石。
“这是个什么风俗?”他蹲下去仔细瞧那石头。
李十一往前踏了两步:“北魏的形制。”
阿音偏头:“咱们从前下过北魏的墓,略有头脸的,大多在平城和洛阳一代,怎的会到这燕山来?”
李十一摇头,掏出烟杆子来:“问一问。”
一杆散发氤氲光泽的烟枪搁到棺木边,奇香一簇簇袭来,鞭打不敢尽忘的前尘过往。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背井葬燕山,隔水望乡南。
“何处来?”
“永兴四年,虞城。”
“何处往?”
“沃焦石下阴二十五司。”
“你是谁?”
“花木莲。”
第32章岁岁春风一度吹(三)
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在墓室里散了,罗勒的春意在冰冷的黄土岩石中出格极了,李十一将烟管子拿起来,正细细琢磨,却觉地面隐隐震动起来,耳畔有马蹄错落式疾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势如破竹。
涂老幺的身子剧烈地颤起来,两旁的肥肉抖得似被雷公翻来覆去地锤,众人惊疑地望着他,见他将裤兜中的魂策令艰难地掏出来,捏着发麻的虎口,断断续续道:“它……它娘的,震起来了!”
李十一暗道不好,将烟管子横在胸前,正摆了一个防卫的姿态,便闻一阵鬼风袭来,凉浸浸地立在她脑后。
她将嘴牢牢一合,太阳穴青筋一突,头也不回将烟管子往脑后三寸处一敲。
铜管的落手处是一软绵绵的肉身,身后有短暂的闷哼,而后鬼风一撤,三两下散了开,又极快地迫至她面前,带着长剑出鞘的压迫,追魂夺命而来。
李十一食指伸直,舞剑似的支着烟枪,头往右移堪堪躲过鬼气的袭击,随即后撤一步,腰肢带动上身往后一躺,绕至鬼气侧后方,烟管迅速在空中书了一个“定”字,手腕一抖,力逾千斤地拍过去。
李十一的拳脚功夫好看极了,用辞赋里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软绵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道,似抽条的柳枝,压迫性地生发,还透着杀伐决断的气定神闲,令被阿音护在身后的宋十九一时惊艳得忘了动作。
那鬼气霎时消停,墓室中又恢复了寂静,比方才还幽宁些,只是李十一握了握烟枪,唯有她晓得,方才的定身符并未拍到那厉鬼身上去,此刻的平静便似有千百双眼睛窥着,只待稍有松懈便从四面八方挠上一爪。
这样的被动感令她不喜极了,轻轻哼一声,便三两步行至墓穴前,烟管子将棺木一敲,一根子孙钉便应声而起,咯噔一声响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