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这是什么呀?”徐修提着一个长方嵌石镀金鸟音笼,在院子那棵槐树下逗阿玖。这个鸟音笼是海外进贡给昭武帝的,后来赏给了顾尚仁,于是就送过来给阿玖玩。
可惜阿玖并不买账,小嘴闭得紧紧的,倔强地盯着鸟笼不发一言。
方长庚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阿玖已经两岁半了,能走还能跑,但就是不肯说话,有时候突然哼唧一声,哪怕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都能让一众人惊喜得不行。
方长庚有一阵子严重怀疑阿玖智力发育有问题,每天散值回来就陪他坐在地毯上摆弄一些小玩具,轻柔地叫阿玖的名字看他反应,还做抓握反射的练习,时间长了方长庚才勉强认定他没有生一个傻儿子。
阿玖耳朵很灵,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方长庚回来了,马上把鸟笼忘到了脑后,迈着小短腿歪歪扭扭地朝方长庚走过来。
“慢点儿慢点儿——”徐修在后面伸着手急声呼唤,生怕阿玖磕了碰了。
方长庚无奈地笑笑,弯腰一把抱起阿玖朝徐修走过去。
“老师,晚了风凉,还是赶紧进屋去吧。”正值夏末,一到晚上风吹得人全身发寒,家里一个老人一个幼儿,还是小心点为好。
徐修点点头,一起进了屋。
“你在翰林院也快三年了,不知道吏部会把你派到哪里?”徐修走到太师椅边坐下,把鸟笼交给李伯。
“还不清楚,不过倒是听到小道消息,说是皇上想在今年设大考对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人进行考核,和散馆一样按照成绩决定最后的去向。”
边回答,方长庚也坐下来,想把阿玖交给一旁的林奶娘——这个奶娘是阿玖出生以后担心阿玖他娘奶水不够请的,也多个人手照顾阿玖,谁知道还没把孩子放到奶娘怀里,阿玖撒娇似的哼唧一声,小手抓着方长庚衣襟不肯放,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方长庚。
奶娘尴尬地笑:“这孩子太黏大人了,谁都拉不开。”
方长庚皱了皱眉头,手上用了点力,就看到阿玖脸涨得通红,没一会儿大眼睛就蓄起一包泪水,倔强地继续抓着方长庚。
徐修立即心软了,没好气地看着方长庚:“你就抱着他!原来也没多少时间在家,不知道阿玖他多想你。”
方长庚听着徐修的训斥,起先还瞪着阿玖,但终究不敌他泪眼的威力,败下阵来,手尽量轻柔地擦去阿玖的眼泪,语气却有些冷:“不许哭了,不然爹爹要生气了。”
阿玖紧张地打了个嗝,马上止住眼泪,紧紧巴住方长庚,亲人的小模样让方长庚的火气渐渐消了。
正如林奶娘所说的,阿玖非常依赖方长庚,还特别擅长在方长庚生气时使些小手段让方长庚心软,简直就是个小魔鬼,让他无可奈何。
方长庚抬起头,一眼看到徐修看着阿玖宠爱的表情,心里腹诽阿玖能这么任性有一半是这老头的“功劳”,明明当初对自己疾言厉色,谁能想到对他儿子这么没底线,不然以他自己的性格,早晚得揍着小屁孩一顿。
“那就好好准备大考,看在你修史的功劳上或许能破格超擢你为五品侍讲。”徐修现在对方长庚很有信心,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无形之中给方长庚带来了压力。
说到修史,方长庚和冯廷书也没想到会拖延那么久,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是在前人所编的前朝史草本基础上继续加工,但也花了整整近三年的时间收集起居注,时政记以及各官署录报的材料,后来负责监修的大学士,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掌院学士徐元贤请了另外几位编修和检讨一同加入,加上典书手,装潢直,熟纸匠等一众辅助人员,终于不日前把前朝史的初稿修撰完毕。这必然不是终稿,要想极其完整地修完一个朝代的历史,恐怕花个几十乃至上百年都不算什么。
徐元贤说皇帝要亲阅前朝史,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看得怎么样了,但这几天方长庚和冯廷书着实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怕写错或用错某一个字招致大祸。
“我会的,老师放心吧。”现在也只能等了,方长庚心里已经有了目标,只希望慢慢将它实现。
第二天,翰林院果然传来消息,三天后进行大考,顿时把翰林院和詹事府中一众中级官员们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脸上都没了笑脸,正应了京城广为流传的一首诗——“金顶朝珠褂紫貂,羣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引),可见大考有多恐怖。
凡是侍讲学士及侍读学士以下,编修检讨及以上的翰林官们都要参加这次大考,其中方长庚和冯廷书最受人瞩目,一来他们两个是上一届榜眼和探花,才思敏捷又年富力强,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二来大考是他们任官后第一次考核,如果落到三等四等是极其丢脸的事,不少人想看他们的笑话。
这次大考内容为一首诗加一篇赋,再加上一篇论,而对于翰林院来说,三年乃至更多年喝喝茶看看报纸的日子过下来,有些人早就松懈了学业,突然来了这么一场突击考试,可谓是压力山大,不过方长庚没那么着急,这三年来他也算饱览群书,不敢说进步多少,但应付考试应当不成问题,再说了就三天时间,又是考诗赋,临时抱佛脚都不顶用,还不如放轻松,看起来还帅一点儿。
大考那天,方长庚和冯廷书同时出现在考场,同一天包括沈霖在内的庶吉士们同步进行着散馆考试,两人也算一对难兄难弟。
监考的是吏部官员,试题发下来以后,方长庚阅览了一遍,诗题为“赋得更闻四明聪,五言排律八韵”,赋题乃“谦受益赋”,而论题竟是前朝史论!
看来昭武帝对史书十分看重,不仅屡次下诏谕修改前史书,大考还出这种题,让方长庚不由得猜测会不会由昭武帝亲自阅卷。
不管如何,昭武帝显然很在意后人对他的看法,对统治者而言,修史书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证明新朝成立的合法性,所以写这篇论的时候还得迎合昭武帝的立场发表自己的史学观点。
方长庚心中略有些激动,只因为他为了这次任务几乎读过所有昭武帝关于修史的诏谕,深知他一颗渴望后人理解他的心,孔子至圣,编写完《春秋》后也曾发出“知我罪我”的感叹,昭武帝必然也知道他所作所为后人一定会毁誉不一,但昭武帝绝不可能因为后人如何评说而什么都不做,唯愿后人能明是非采公论,慎重为之而已。对于修前朝史,正是要秉承这个原则进行才是。
如此一想即柳暗花明,方长庚下笔一气呵成,十分顺畅,交卷以后也不再想结果如何,高高兴兴地去找沈霖去了。
看沈霖的模样应该也做得不错,他是那种自己能考九十分就说自己考九十分甚至一百分的人,从来不会刻意隐瞒什么,让方长庚觉得与他相处十分轻松,而不像和其他人交流时总戴着面具。
五天后,大考的成绩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