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玉祗进了手术室,姜惩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盯着显示“手术中”的红灯出神,连支队小组群里疯狂弹出的消息也无心理会,手机在掌中震个不停,他却感受不到这份来自远方的喧嚣。
他两手冰凉,掌心生出一层薄汗,手机屏幕都被打湿,忽明忽暗的字迹也被水汽氤氲得模糊不清。
医院……这里是他最不想进入的场合之一。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种充斥着刺鼻药水味,遍布着死亡阴霾的冰冷建筑,还是从长眠中苏醒时。
与他一同合眼的英灵数不胜数,但最后有幸回到人间的,却只有他一人。
……那是他永远无法治愈的伤。
如今他掩盖隐痛,再次踏入这横跨阴阳的临界点,情不自禁会想,当年是否也有人殷切地期盼着他能回来……不,从始至终被寄予希望的人都不是他,但最后,只有他承载了那份炙热的信念,穿过烈火灼烧的炼狱,再次回到人间。
他是最不被期待的那个,但偏偏是他活了下来。
姜惩俯下身子,头埋在膝间,捂住双耳,贪得这一时的寂静。
医院里的医患总是来去匆匆,没人会注意到这个陷在回忆里,几近溺毙的男人在失控边缘奋力挣扎。
“……哥……惩哥,惩哥!”
姜惩蓦地回神,只见头上缠着绷带的宋玉祗正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张口想应,却被强行抬起下巴,有护士往他鼻子里塞了冰凉的棉球,双耳嗡鸣的他很难听清那不真切的嘈杂话音,只能感受到一股甜腥的热流顺着喉管涌向身体深处。
“可能是院里暖气烧得太热,天干物燥才流了鼻血,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最好还是观察一下,如果血流不止或者经常性有流血的症状,建议还是及时就医。”
女护士礼貌地提醒宋玉祗,把他扶下来稍坐了一会,看着神色比他还要恍惚的姜惩,又好笑又无奈,“到底谁才是来做手术的,怎么陪同的家属比打了麻药的患者还先晕啊。”
宋玉祗叹着气,却为护士的一句“家属”而窃喜,捏了捏姜惩清瘦的下巴,让神游物外的那人回神。
“……情况怎么样?”
“不严重,缝了两针,恢复得好过几天就能拆线,别担心。”
护士欲言又止:“可是……”
话还没说完,宋玉祗极其应景地松了手,身子一歪就靠在姜惩肩头睡了过去。
后者捏着鼻子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这小子是药劲上头晕了,试探着掐了掐他的脸颊,果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惩揉着发酸的鼻子,把吸满了血的棉球取了出来,对护士道了声谢,也是头晕降智才没看懂对方掩嘴偷乐的深意,迷迷糊糊地抱了宋玉祗一下,算是对他负伤又遭罪的安慰。
“那个,护士小姐,麻烦问下我兄弟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这下护士憋不住了,用文件夹挡住脸,笑得两肩直颤,好不容易憋住了,才露出一双水灵灵、噙着泪的眼睛,“要……要注意休息,适当运动,不能过度劳累。伤口不能沾水,每天要用碘伏或酒精擦拭消毒,护理好伤口周围,如果有红肿感染的现象要及时就医。”
“这么严重的伤,不用住院吗?要不你们再好好检查一下,争取送脑科去,找几个专家会诊一下?”
护士被他一番话逗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笑得直拍膝盖,还得是经验老道的护士长来签了单子。
回去的路上,姜惩打横抱着宋玉祗,心里怨言一句接着一句。
“这小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姜惩心想。
这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医院嫌床位紧张不肯收人,害他第一次公主抱居然给了个男人,这说出去要他还怎么做人?
不过这种浑话想想也就算了,就算是姜惩这种毒舌的老男人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宋玉祗是替他挡下了冯建军那一棍子,于情于理他都该有个承人情的态度。
他把宋玉祗安置在揽胜后座,拍了拍他的脸,那人没什么反应,他也只能放弃追问这小子家住哪里的念头。
反过来说,宋玉祗是雁息市首屈一指的富家少爷,他身为前辈没照顾好那人,怎么有脸把他送回家,面对他那商界屡战屡胜的亲爹?以宋君山的行事风格,还不得把他活宰了杵在院子里当景观?
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姜惩觉得还是把宋玉祗带回自己家最保险,颇有些毁尸灭迹的意味,一路鬼鬼祟祟抄着小路回了家,直到进了家门才开始思考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这小子该睡哪?”
姜惩习惯独居,学生时代靠着微薄的兼职工资租了套只有30平米的单间,私生活检点,后来进入系统不久,家里就生了变故,突然天降巨额遗产,姜惩也没打算再委屈自己,在烟陵区的高级住宅区购置了一处独栋别墅,虽然提高了生活质量,却没打算与别人共享这份荣华富贵,偶尔会有秦数和陆况来找他鬼混喝酒也都是在宽大厚重的羊毛毯上草草睡了,偌大的房子并没有空置客房。
也就是说,如果宋玉祗不能睡在芃芃和芸姨的床上,就只有姜惩自己的卧室和客厅的沙发两个选择。
虽然真皮沙发又宽敞又软,偶尔半夜回家连姜惩自己都懒得换衣服,一头倒在上面就能睡到大天亮,但让伤员睡沙发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他总不能落人口实,自己在身败名裂的道路上助跑一大步,想到这里,宋玉祗的住处也毫无悬念。
临进门之前,姜惩还翻开他的衣领,把他从上到下闻了个遍,苦战两天一夜之后,宋玉祗身上没有什么异味,还有着一股薄荷清凉的淡香,这极大程度地减轻了他身心的不适,发自内心地赞道:“比陆况那小子干净多了,冲冲灰就能下锅煮了。”
他把昏睡不醒的宋小公子送到卧室,丢在柔软的靠椅上,开始解他的衣扣。
宋玉祗不愧是雁息第一公子,连到市局报道的第一天还在警服里穿了修身且极其骚气的黑衬衫,九分西裤衬托笔直修长的双腿,再踏一双切尔西靴,把“斯文败类”这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做法又算得上专业,通常刑警都不会一本正经穿着警服,连到现场办案也大多身着便装,以便随时可能的临时行动,这也让同样穿着私服的姜惩没法开口骂他,只能不疼不痒地嗔上一句:“衣冠禽兽……”
他在心里反复自问:“老子为什么要对一个男人又搂又抱还脱衣服?”
“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姜副支队长,他剥洋葱似的一层层脱了宋玉祗沾血的衣服,不想他就这么光溜溜地上了自己的床,就只能含怒大退一步,把自己的睡衣套在他身上,反手把人掀上了床。
片刻之后,在厨房里炖着双皮奶的姜惩开始怀疑人生:“所以少挨一棍子其实是赔了,血亏啊……”
等到了五点都不见芸姨接芃芃回家,姜惩才想起今天是幼儿园露营活动的日子,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芃芃很期待这一天,早早就收拾好了小书包,几天前还拉着他的手,支支吾吾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姜惩知道,她是希望自己陪她的。
他也记得自己答应过一定会陪她去,突如其来的案子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这是他第几次失约了。
姜惩推开芃芃卧室的门,看着挂了满墙的兄妹同框照片,心里越发愧疚。
他轻抚着玻璃框下芃芃开心的笑颜,多希望她能讨厌自己,对自己少一点依赖……这样他也能舍得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去接受更好的治疗。
亲情真的是让人很难割舍掉的情感,但同样难以割舍掉的还有……
姜惩揉了揉额心,转身去了浴室,放了满池热水氤氲着周身,终于脱掉被冷汗浸透了不知多少次的衬衫,用毛巾沾了温水,擦拭着每一寸肌肤。
腹下的伤口痛得他直抽冷气,时刻鞭策他绷紧神经,去面对随时可能的变故。
极具仪式感的命案现场,婉拒配合调查的工作人员,与死者同出一地的嫌疑人,行踪可疑的死者之女,还有被目击到出现在现场的市侩房东……
种种线索缺少了将其串联在一起、至关重要的一环,还有三个小时,嫌疑人就将被释放,再找不到突破口,案子就将陷入僵局。
姜惩抬头,用指尖在氤氲着水汽的浴室玻璃上简单画下了此案的关系图,深思着其中的深层关系。
他用三角线将死者、兰玲,与冯建军相连,凝视着水汽簇成水珠,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滑落,坠在地面的积水中,发出空灵的响声,混沌的思绪随之豁然开朗。
他冲出浴室,翻出卷在脏衣里的手机,迅速拨出一个号码。
“周队,帮我约一下死者女儿兰玲的班主任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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