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需要观察。这次转过去总共四个人，这个礼拜就下通知，你也别有心理负担，进了城就要转变思维，懂得变通，才能挣大钱，干大事。”
千红第一次听城里人给她讲这些，感到一阵听了课的充盈。
她也觉得进了城每天洗瓶子是有点儿不对，但像只苍蝇乱撞没有头绪。听杨主管一讲，她觉得自己需要学习。回去也没提调动这茬，抓着孙小婷去书店。
机会突然掉下来，千红思索着。她是典型的村中姑娘，第一时间想自己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但是她想自己也没敞开胸脯给杨主管看，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说。
“那孙小婷怎么办？”
孙小婷说她也不认字，买书也是白花钱。千红只好一个人找书店，结果整个厂区只有最边缘最靠城中的小街有一家小书店。
书店虽小，五脏俱全，千红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书，初中看个课文都要看几百遍恨不能吃下去，实在不知道该看什么。
“我直说了吧，咱们车间调动的名额，我决定推举你。”
千红眨巴两下眼睛：“不行，车间那么多老资格的，我才来半个月不到就转过去了，不合适。”
“她们不懂变通，也不年轻，心思没有你活泛。你又要拒绝了是不是？这就是给自己设限，不懂变通，没有把握机会。”
“咱们进厂最主要的品质是什么？”
“踏踏实实干活，不偷懒。”千红像被提问到的小学生一样抬头挺胸站得笔直，胸前只缺一条鲜亮的红领巾。
背后汗湿，千红觉得脸热，还是千般万般请求换了，她也不想和张姐撕起来，好像村头闲言闲语没事干的女人，她不喜欢这样。
杨主管说：“前段时间你也听到风声，要从咱们这里调几个去贴标签，那边倒是有几个空床位。”
她听过很多风言风语，说杨主管和这个搞在一起，和那个搞在一起，天雷勾地火一通胡搞，厕所门都飞出去。
她麻着胆子提起这些话，杨主管笑着说：“我知道，但是整个车间只有我一个男人，难免风言风语，我也很为难。”
在厂子里争奇斗艳其实真没必要，千红想。
“那我等等咱们人走了，再搬到走的人那里。”千红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朴实。
“是竞争力。”杨主管给她倒了一杯水，“咱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儿女，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过去的老想法跟不上时代。人人都往上看，往前看，踏踏实实固然重要，但缺少变通，缺乏学习。”
这“竞争力”课程让千红醍醐灌顶，她点点头：“我是该学习点儿新的，谢谢您，杨主管。”
她喝着水感觉懵懵懂懂：“该学习？洗瓶子还要学习啊？”
“洗完瓶子还能去倒垃圾，这叫变通，洗完瓶子洗杯子，这就叫不变通。多学新东西，大胆尝试，你会的越多，就越有竞争力。跟你说句实话，咱们的罐头厂主要做糖渍水果，别的罐头厂有鱼有肉，你看，这就少了竞争力。别的厂能开在市里，咱们就只能在县城。”
千红换宿舍的申请让杨主管很为难。他说，张姐名声在外，当初除了文文为人彪悍能和张姐对撕出个子丑寅卯，其余人都被恶心得够呛，外面没有空宿舍，还要等调动之后再换。
说话时他轻轻敲着桌面，把衬衫扣子扣到第一个，看起来就很热，屋子里的电风扇好像快要下岗，艰难地晃悠着转动，一点凉风也吹不不过来。
她只好对老板说她是个工人，想要学习，工人们都买什么书。
“工人们不看书。要看就是那个，那边一排。”
所指之处是一方长书架，第三排有个标签：成功学。
看了这些书就能成功吗？千红有些好奇，手指摩挲书脊，从左到右抚摸。
《厚黑学》《如何成为企业家》《挣钱不难，重在方法》
看起来都很厉害，千红琢磨着自己囊中羞涩，只能买一本，所以犹豫不决。
书店里人不多，多半是买教辅材料和杂志报纸的，剩下几个人千红也没在意。
老板看她认真，走过来说：“这个，工人都买这个。”
抽出一本《心灵鸡汤：成功最重是美德》。
千红觉得“心灵鸡汤”四字很有文学素养，看看价格也不贵，点点头抱在胸前预备结账。
柜台前，她觉得自己可能撞了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能碰上段老板，好像两人掐点出门约好书店准时见面似的。哪怕段老板晚来三分钟，她们都不会相遇。
可能是越来越讨厌的人就越来越能碰到这种定律吧。
千红把书放在柜台上，从随身的裤子里摸零钱。
段老板从她身后擦过，穿着牛仔裤和短袖t恤，领口开得伤风败俗。
段老板停下了，在她身后散发热气，轻轻凑过来，把柜台上的书拿下去。
“这是我的！”
千红打算跟段老板对峙。
段老板捏走了她的书翻看两眼，理也没理她。千红忿忿跟在她身后。
“你什么人啊，干嘛抢我书，你自己看你不会买吗！”
“我又不认识你，你就算缠着我，我也不会跟你……跟你干活的！”
考虑到书店老板在听，千红给段老板留了三分薄面。
段老板置若罔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放到她手里。
《日常英语三百句》
“看这个。”
“管得宽。”千红劈手夺过自己的心灵鸡汤，理也没理那本英语。
走出三四步，她还是觉得英语也不错，再回头，段老板已经不在那里了。
结账离开，千红翻开看，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本课外书，她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滋养心灵。
大太阳下，她看到禅师的故事。
年轻人求问禅师：总是遇到讨厌的人又无法避开，该如何是好？
禅师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点了一个黑点：你看到了什么？
年轻人：一个黑点。
禅师：还有呢？
年轻人冥思苦想很久，摇摇头。
禅师指着空白默默不语。
年轻人顿悟：原来我只能看到人的缺点，却一直没有发现别处的闪光点！
千红也跟着顿悟了一下。
回去后，张姐洗脸刷牙，完全没注意到毛巾已经被调换了，千红翻看故事，感到一阵惭愧，但是她冥思苦想，愣是没能找到张姐一点优点。
是不是顿悟得不够呢？洗漱罢，她静静地看书，故事都很短，有寓言也有这样简单的对话，有议论职场应该的处事态度，一口气看了半本，张姐嘲笑她装模作样她也没搭理，等熄了灯，她自己猫去洗漱间看书，楼道里传来男男女女不眠的欢笑，她熬了半夜，把一本鸡汤都灌进了心灵，感到格外的充实。
张小妹晚上来上洗手间，千红好为人师，给她讲了个盲人乐师弹断一千根弦的故事。最后，千红总结：“心里铆着股劲儿，就能好好活下去。”
“是吗？”张小妹还是语调轻柔地问了一句，千红点点头，觉得自己归纳总结的能力特别强。
“心里没有劲儿不也是活着吗？”张小妹说。
千红愣住了，她低头翻看心灵鸡汤，没翻出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论调，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
“千红比我们都聪明，还能看书认字，我就不识字，问了个傻问题。”
张小妹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一副我见犹怜的面孔，左臂抱着右臂，看起来很寂寥。
不知道被什么触动到了心里的弦儿，千红说：“我教你认字吧。我也学得不好，认得几个字，教你认几个字肯定行。”
杨主管不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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