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鱼肚白淹没在厂区连绵的方块线条中,大烟囱随着日出渐渐变亮变大,逼近千红。那两杆大烟囱在厂区的地位就像北京的故宫,巴黎的铁塔。厂区有这两根大烟囱才显得巍峨雄壮,它们盖过所有平房楼房的灰黑色调,变得永恒,成为标杆,成为理想,是厂区活在心中的柱石。
行李寄存在旅店,两人绕遍厂区,看张榜的结果好像进京赶考等待状元及第。
没有一个厂外面写了她俩名字。
钱千里说不出这么好听的话。
她像是给冷水泼了一脑袋,醒来就一个激灵。
罐头厂外。
千红挤在人群中看那张贴出来的大红纸,喜庆得像要结婚,黑色毛笔字写了几个名字,罐头厂招工的人少,就三四个,都是男工,角落里,千红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带橘子的天蓝色制服还挺好看,穿上去整个人都精神了。她穿上制服走回村里,妈说,千红现在挣钱了,能嫁个城里人,爸说,千红挣了钱还用嫁人?男人给她洗碗哇,有出息了。
她感到一阵脸热,千里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说姐,你都这么出息了,我肯定好好念书,让咱家出个大学生。
啊不可能。
“你有主意,我都听你的。”孙小婷说。
千红感慨地说:“也不知道我妈看没看见我的纸条,唉,咱们出来也是挣一口气,好说歹说对得起自个儿,别让人看扁了。”
比如一方搞了对象一定要给另一方过目。
不能轻易和男人上床。
挣了钱要攒下来,不能乱花钱,不和别人攀比,烫头发要和对方商量,衣服实在不能穿了才能再买。
不告诉任何人自己有多少钱,遇到事情互相帮助。
在“平价旅店”呆一晚,千红和孙小婷拿出钱来合计,两个人总共八百块,进城花了二十,一整天吃饭花了十五,晚上住店花了二十,复印身份证材料花了五块,这才一天下来,就花了六十块。
绝对不干那种脏事,谁干谁天打雷劈。
两个女孩躺下睡了,千红横竖睡不着,孙小婷在耳畔发出微弱的鼾声。
不行。
进城的第一天就跟河流似的刷刷过去了?千红觉得心里空空的。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觉得现在这样不行。
挣了工资各自处理,这八百块两人共有。
除了钱,千红还严肃地还约定了别的。
没有孙小婷。
孙小婷说:“你进厂吧,我还能再找找。”
“咱们一起出来的,扔下你我还是人吗。”千红拉着孙小婷去门口,保安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杨主管下来了,看起来很热,不住地拿手帕擦汗。
“杨主管,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一个人进厂,我朋友放心不下,她看着瘦其实很能干活,身体也很健康,多一个人也不多,您这么大的厂,您再考虑考虑吧?”
千红说得很恳切,杨主管犹豫片刻,点点头:“行吧,但是厂子不是那么好进的,她得体检,体检过不了不能进。”
“什么时候体检?”
“下午,你们先进来报到。”
杨主管带她们进食堂吃饭,大师傅给的米和菜份量很足,千红愈发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她算了算饭钱,一顿午饭五块,早饭的标签还没撤,算算一块五就行,晚上少吃一个菜,一天十块钱出去了,饭卡一个月四百,最后还能剩下钱洗澡。
她向食堂中午来吃饭的工人打听体检都检查什么。
“身高体重,哦,还有个人揣揣你的心跳,再测下视力。”
“怎么还测视力?”
“好过的,你去外面买个视力表,按顺序背下来就行。”
工人走了。
千红想方设法把孙小婷送进厂里。孙小婷近视,她进了小诊所看看视力表,把底下三行背下来,逼着孙小婷背会。下午,她就拿着表格进了体检的地方,三个穿白褂的妇女分别在桌子前。
这几个人都冷淡得让她想起段老板。身高体重后,一个白褂让她解开衣裳。
“都是女的怕什么。”
白褂戴起听诊器,像模像样地往她领口塞了个冰凉的东西。
跟着游走到那里的还有一只手。
千红觉得不太舒服。她的心又不会左右乱蹦,这冰凉的手怎么左右乱挪?但是这女人穿着白褂子,她就不敢说话。
似乎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的胸被人捏了一把。大家都是女人,捏她的干什么?
还在愣神,女人抽手出来,脸上还是冷漠,在纸上刷刷写了什么,表格摞在旁边,登一声盖上戳:“外边等着。”
哦,果然是错觉,千红十分不解自己怎么会错觉到女人要摸她呢?那可是穿白褂子的人啊!肯定是自己神经兮兮的,被那个细腿鹭鸶吓得不正常了。
即使幻觉,她也觉得不大舒服,好像好端端的黄花闺女突然就让鬼子糟践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怪怪的,可不舒服像隔夜的饭,吐也吐不出来,只好吞回去。
慢吞吞扣扣子走出去,另外的男工都忍不住把眼珠子扔在她胸口。
体检通过,没多久,印着她照片的“健康证”就给她拿好了。
签了合同,千红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条,确信到时候自己能拿着合同拿到工钱,端端正正地写下:钱千红。
孙小婷也终于进厂了,喜极而泣,抱着千红哭。
“进来不容易,好好干活,会有回报的。”杨主管的声调还是很温和,他大概四十岁,面皮白嫩,很容易出汗,没有肚腩很是不容易,对千红和颜悦色。
孙小婷又说:“这个杨主管是个好人,很讲规矩。”
这次千红觉得她说得对。
二人搬着行李走进宿舍,正是上工的时候,宿舍其他五人都不在。宿舍却一点儿也不显得空,一张桌子上两张镜子左右对称,样式不同,各自占据一半。
左边镜子前泡面盒快餐盒和没洗的饭盆。右边镜子前是各种化妆品和护肤品,玲琅满目。
孙小婷去了趟厕所,出来时高兴地说是可以冲水的蹲坑。
千红掸掸床板上的灰,把上面占据的东西放到空床板上,扔下行李。
剩下的是一个上铺两个下铺,孙小婷上铺,千红住她下面。
宿舍的其余五人都是女的,拉帮结派,以两条镜子之间的缝为界,泾渭分明地不说话。
左边是以三里村的张姐为代表的两人团队,张姐三十多岁,带着远房表妹张小妹,正是千红顶头床铺的两人。
右边是以八里村的文文为代表的三人姐妹花,一起从村子出来,喜好梳妆打扮,更年轻,人更多,进来的时候气势惊人。
千红和孙小婷刚来,还没太清楚情况,这两拨人就展示了一番混战。
文文涂着睫毛膏,两眼的苍蝇腿:“操,谁开了我睫毛膏没盖盖?”
另外两人纷纷表示自己有睫毛膏不会动她的。
张姐正在嗑瓜子,噼里啪啦的瓜子皮从上铺簌簌落落掉下来,下雨一样飞了张小妹一床。张小妹只是低头收拾瓜子皮,低眉顺眼,长得和孙小婷一样好欺负。
听得张姐说:“哎呀表妹,你啥时候也去外头找个男人傍着呢,学聪明点儿,把那睫毛膏涂一涂,出去勾引人,咱们就不用天天累死累活受这罪了。”
文文把睫毛膏啪一声一放:“啊呀,是谁每天撅着个腚勾引杨主管了,厕所里搞得门都飞了,怎么,嫌杨主管不行?换个年轻的?张姐,拉个皮,别用我睫毛膏,你涂完我还能用么,恶心。”
睫毛膏划了条弧线被抛进垃圾桶,文文慢条斯理地拿小刷子刷睫毛。
张姐转头把战火引向千红二人:“你才活了几年,屁股都没长起来嘴巴就脏了,让人捣鼓坏了说不出好话。哎呀刚来的时候也跟新来的这俩似的规规矩矩像个人了,好家伙,才一年就搞了十来个男的,弄-不-烂你的x!”
“比不得张姐大戈壁,又肥又臭。”
骂人一旦骂到生殖器,就只能围绕在这片地方了。千红不是没听过更脏的,只是才进宿舍就感觉到一股村子泼妇骂街的气息迎面而来,她有点儿失落。
但她管不住别人,总要管得住自己。
张小妹捏走床上最后一条瓜子皮,把床铺铺得齐齐整整,慢慢躺在床上,合了眼,任由张姐一人舌战其余三人不落下风。
千红和她头对头,隔着两条栏杆。张小妹看起来还不错,安安静静不聒噪也不骂街,长了张柔弱的脸,让人心底觉得她该被保护在花园里,每天浇浇水精心喂养等她开花。
等两人骂完,文文已经画好妆拉开门出去,外头站着个男的,吓得千红一激灵就坐起来了,她正对宿舍门。
罐头厂男女都住一个楼,也没什么隔板,男人过来也不稀奇。
文文一走,张姐说:“新来的,把门锁上,大半夜的要进来个男的我可消受不起。”
她说得有理,但是千红此刻锁门,简直就是宣告自己站在张姐一方,但原地不动,就更明显地宣布自己和文文一伙。
但是她怕什么呢,她也会骂街。
瞥了一眼文文之外的两个女孩,都不说话,看来文文是中心人物。
“文文晚上还回来吗?”
“她回来个x,出去浪了,明天才回来。”张姐扔掉手中一把瓜子壳,又噼里啪啦掉了张小妹一床。
另外两个女孩对新来的还算和颜悦色:“不知道,看情况么,她有钥匙。”
千红这才锁了门。
第二天她就去买了把水果刀压在枕头底。
藏刀的时候,张小妹提着热水壶走进来。
千红有些心虚,怕被人误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拿来防身嘛。”
“我知道的。”张小妹温柔地笑笑,拿过她床头的大水杯,给她倒了杯热水。
城里真是花钱如流水,千红摸着下巴和孙小婷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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