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全程如坐针毡,压根不敢动一下。
她就不一样了,边吃甜筒,边荡秋千,也不怕从秋千上掉下来。
哈密瓜口味的甜筒融化在温热的口腔里,满嘴软腻的甜。
我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她许久,连甜筒顺着脆筒淌到手指了都不知道。
她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跟饭菜、零食、奶味、汗臭味全不沾边。
而是一种类似于花的香味,沁入心肺,生出丝丝凉意。
“我知道那个发卡是你的。”我尝试跟她搭话。
她“哦”一声,没了,冷淡到极致。
摆明是不想再提那件事。
偏偏我那会儿特别没眼力见儿,一个劲地说着我遇见蘑菇头的事。
她没再荡秋千了,面朝夕阳的方向,用门牙一下下啃着脆筒,像只仓鼠。
在虎牙的空缺处,已经冒出了点白色的小牙。
“我跟我爸爸妈妈说了。”我说。
她又是“哦”一声,吃完脆筒底部的一小块巧克力,说“反正我没偷,也没说谎。”
我点头附和。
她说“那个发卡是我妈妈送我的。”
我说“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嗯嗯。”她点头,脸转向我,眼睛一扫先前的漠然,盛满崇拜歆羡的亮光,“我妈妈特别漂亮,是个大明星”
我不认识所谓的大明星,下意识接话“多大”
她摆开两手比划,“大概这么这么大。”
“我从没见过比她还漂亮的人。”戚烟说。
“我也没见过比你漂亮的人。”我说。
她两手抓着绳索,轻轻晃悠,额角抵着手背,斜着眼睛看天空,嘴角微翘“我想跟我妈妈一样漂亮。”
“那你要当大明星吗”
她沉思片刻,摇头,“不要。”
“为什么”
“她好忙的,总是不能陪我一起玩。”
天色暗下来,她外婆来叫她吃饭。
她跟我挥手道别,飞跑到她外婆跟前,一把抱住她外婆的腰,仰着小脸,娇声问“婆婆,今日有没烟烟钟意既排骨”
她外婆摸了摸她的发顶,边同她说话,边走远。
我目送她们离开的背影,裤腿一凉,倏然惊醒过来,发现甜筒从指缝掉到了裤子上。
完了,又要被我妈骂了。
那次是我跟戚烟说过最多话的一次。
聊了那么多,我还是不知道她妈妈是谁,也没听她提起过她爸爸。
发卡一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所遗忘。
暑假一过,戚烟没读学前班,直接进小学读一年级,而我在上幼儿园大班。
小孩子的忘性大,生气气不了多久,再加上戚烟的确好看,成绩也好,还是个小班干部,很快,我就看她身边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人。
他们都想跟她交朋友,送她零食,或者别的小礼物。
她全都不带看一眼的,径直从人身旁走过。
我没再看她戴过蝴蝶结发卡,她那一头黑长发总披着难免太热,于是她现在改用五颜六色的发圈扎头发。
简简单单一束高马尾,走动时,左右晃动,高冷倨傲。
等我好不容易也读一年级的时候,她已经读三年级了。
我以为,我们住得近,而且还曾一起吃过甜筒,荡过秋千,怎么也算半个朋友。
开学第一周周五放学,我纠结来纠结去,终于下定决心,去她教室找她,想约她一起回家。
不巧,今天下午他们班要大扫除。
我站在窗外,看她站在讲台,两指捻起一块擦黑板的抹布,拿得远远的,略显嫌弃地抿着唇,眼珠骨碌碌转着,忽而叫住一个男生。
没有称呼对方的名字,估计是因为她不知道。
隔得远,人多嘴杂,我不晓得她跟那男生说了什么,只记得她委屈巴巴地瘪着嘴的模样,像只歪头卖萌,耷拉着耳朵的小奶猫。
那男生一看就很喜欢她,当即就接过她手里的抹布,哼哧哼哧地跑去洗抹布。
她站在台上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走回座位,偷偷把早已准备好的作业本塞进校服里,用裤腰的皮筋固定住作业本的位置,再起身,面不改色地走出了教室。
我再次近距离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好像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但我早已记不清原先是什么味道了。
自打那次过后,我们仿若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再无任何交集。
我攥紧双肩的书包带,做了两个深呼吸,顶着一张比番茄还红的脸,拔腿跑向她。
她被我吓到,脚步停滞,愣愣地看着我。
不过须臾,回神了,又泰然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你要逃掉大扫除”我问她。
她斜我一眼,手指竖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点点头,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她把眼睛转回去,没再搭理我。
我们一道下楼。
放学时分,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戚烟在学校里特别出名。
因为她,缀在她斜后方,跟个小尾巴似的我,也分到了一点关注度。
就这么下到一楼,我实在憋不住,鼓足勇气说“戚烟姐姐,我们一起回家吧。”
“不要。”她冷淡地回我两个字。
我如遭雷劈,当场僵住。
感觉比当众把屎拉里还丢人。
一股臊得发慌的热意,腾地从脚底板冲上头顶,直达发梢末端。
“为什么不要”我跟上她,音量压低了几分,有点丧气。
“又不认识你。”她抛下这句话给我,“你别跟着我。”
“可我住你隔壁。”我小声说。
“哦。”她加快步伐,跟我拉开距离。
我们的关系回到了原点。
好像那天傍晚,和她一起坐在秋千上吃甜筒的事,是我记忆混乱,不小心脑补出来的,亦或者是我在做梦。
等我三年级了,她已是五年级的学姐。
我们学校是小学跟初中合并的私立学校,少说也有三千人。
其中有两千人肯定听说过她的名字。
原因无他,她长得太漂亮了,课桌每清一次,第二天再来看,必定再次堆满情书、零食和礼物。
此外,她成绩特别好,常年稳居年级前三,而且字写得特别好看,还曾靠绘画为学校争过不少荣誉,所以老师主任们也对她赞不绝口。
有一回,作为科代,我把收齐的练习册交到办公室。
凑巧她也在,就坐在我斜后方的办公位上,垂着眼皮,操着一支红笔,帮老师批改作业。
有个中年男老师端着茶杯靠过来,跟她闲聊。
她闲闲懒懒地应,十分敷衍。
那男老师说,学校升旗仪式的管乐队差个人,问她愿不愿意来。
“不来。”戚烟应他,“我不会敲锣打鼓。”
“不会可以学嘛,不是什么难事。”男老师随意道。
改完一本,戚烟“啪”地合上本子,放在右手边,继续改下一本,也漫不经心地说“您让我上台当主持还差不多。”
他们两人,一个是随口一提,一个是不当回事。
结果到了下一周升旗,我惊奇地发现,主持升旗仪式的人还真换成了她。
她的粤语说得很好听,普通话也特别标准,说话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嗲嗲的,黏黏的,尾音拖得长长的。
我站在台下仰望她。
她扎着高马尾,身板挺得笔直,蓝白色的新都校服穿在她身上,尺寸合体,并不会宽松邋遢,反而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意气飞扬。
当时我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戚烟生来就是要明媚张扬、引人瞩目的。
她骄傲却不自满,疏离却不冷漠。
她像一场群青色的熊熊大火,最浓郁的冷色,最嚣张的形态。
我为她感到开心,同时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我们仿佛两条相交线,只在那一点有过接触,此后,各走一边,渐行渐远。
我六年级那年,她初二,身体开始发育,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从未有长残的趋势。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试图套她的联系方式,可她从不理会,不论是电话、qq,还是微博,都没人能取得任何线索,神秘兮兮的。
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了。
哪怕我们住在紧邻的两栋楼里,于她而言,我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见过即忘的陌生人。
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害羞腼腆了。
优渥的家境,优异的成绩,再加上有一张过得去的脸,乐于跟我交朋友的人不少,有男的,也有女的。
我知道有女生暗恋我,不论她们表不表白,我都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十来岁的年纪,就是没头没脑、咋咋呼呼的。
随便一件事,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传出去的,一时间,不止我们班,就连隔壁班,甚至其他班,都知道我有一个暗恋的人。
有人不信,说我这是拒绝其他女生的借口。
有人信,怂恿我去表白,别当个怂包孬种胆小鬼。
我一概置之不理。
直到那天下午,我们班上体育课。
解散后,我跟一兄弟去体育馆打羽毛球。
羽毛球在空中来回传递。
我盯着球,却在某一瞬,因正好捕捉到戚烟的身影,而走了神,拍子一挥,羽毛球直直杀到她臂膀上。
她疼得蹙眉,抬手抚摸臂膀。
视线从我身上掠过,低头瞧羽毛球。
我怔愣一秒,赶忙道歉,飞跑过去。
这是一次机会。我的大脑不合时宜地蹦出了这一行字。
我想跟她搭话,想和那天傍晚一样,跟她荡秋千,吃甜筒。
可她只是气恼地冷哼一声,踢了那只羽毛球一脚,甩头就走了。
“艹这么傲的吗”我那兄弟还是第一次被女生这么甩脸子,整个人都燥了。
我也很燥。
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接近她,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接受我的暗恋。
她像只刺猬,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明明在我记忆中,她也有过乖软的那一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她就变得越孤冷高傲,以至于有一部分人开始讨厌她。
尽管如此,但说实话,当时她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所以她可以张扬明媚,嚣张跋扈,偶尔还有点蛮不讲理。
我宁愿她永远是这种高不可攀的模样,也好过后来从网上得知,她在经历着那么可怕的语暴和网暴,变得暴戾乖张,消极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