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夏轻尘撑着身子坐起来,渐渐恢复知觉的腿就像针扎一样疼痛,他坐着揉了半天。回想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情形,自问不与人结恶,却为何总是频频受到攻击。难道自己要一直这样下去,再次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他一筹莫展地坐在整了整衣衫站起来,穿了鞋出门去。原本以为息事宁人就可以逃过一劫,可到了中午他才知道,麻烦一旦上身,便是无休无止的纠缠。
所有在公门当值的人员,当日都会留在所在衙门用午膳。因为公卿的宅邸和行馆大多离皇城较远,来回乘轿会耗费许多时间。虽然公门提供免费的膳食,但大多数的官员的膳食都是由家奴从自家厨房送来,这样方能对了自己的口味与习惯。夏轻尘原本的膳食是由后宫的厨房负责,如今到了太常寺,自然也是吃公家食堂。
这天中午,他跟在其他人后面到膳食间领了自己的午饭,饶了一个院子来到用膳的偏厅,正抬脚迈过门槛,忽然身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他一个不稳,绊在门槛上摔了出去。一阵杯盘碎裂的声音,饭汤菜肴泼了一地,他趴在地上,擦着溅到脸上的油污回过头来,只见陈先和另外几个公卿弟子站在他身后,捂着嘴笑道:
“哦呵呵呵……阮世子怎么饿成这样啊?急着吃饭连路都走不好了?”
“哈哈哈哈……”
身边几人跟着起哄,带着整个偏厅里的人围观着笑了起来。夏轻尘强忍着怒气与委屈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汤水,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夏轻尘在膳食间受了堵,原本回去想再打一份饭食,打饭的杂役却硬说是每人一份,多了没有。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找个人少的角落休息了一会儿,心里又怕陈先那伙人吃饱了再来寻事,于是早早地往太庙扫地去了。
秋日的阳光依然十分毒辣,隶属皇家的重要建筑,为防刺客藏身,很少栽种树木。他在宫中居住的流光阁,是靠近后宫唯一一处特殊的地方。夏轻尘顶着炙烤的日光,卷着袖子用柳条扫帚扫了大半个广场,身上布料华美的衣装早已汗透。汗味儿,混合着衣服上残留的菜汤的味道,夏轻尘疲倦地走到一旁阴凉的屋檐下,坐在台阶上叹着气。
就算是在宫城附近,就算皌连景袤是皇帝,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庇护着自己。眼下只是出了宫,他就寸步难行,他要如何一个人去找阿得。
“唉……”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才好?
夏轻尘将通红的脸搁在发烫的胳膊上,昏昏沉沉地坐着睡去。待他睡得浑身是汗,腰酸背痛地醒来,日头早已偏离中天了。
“啊……”他揉揉发烫的脸坐直起来,却看见太庙一侧用于供奉的铜鼎和香炉边,一条身影鬼鬼祟祟地打着转。
“嗯……嗯——”甄颖穿着自制的炼丹袍,探着身子捧起一把焚烧的灰烬,放在鼻子边嗅一下,随后立即泼掉又跑到另一口香炉里捧起一把嗅了嗅“嗯嗯!”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从身上拿出一个布袋来,动手将那灰烬往布袋里装。
“你在干什么?”
“嗯?”甄颖转过头去,只见夏轻尘站在身后:
“你在……偷香灰吗?”
“呵,呵呵……”甄颖有些心虚地低笑道“我只是来借用一点,借用……”
“借用?谁信啊。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嘘——别让人听见了”甄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是朝中的谏大夫甄颖。今天太庙的祭祀上焚了牺牲,我是来借些骨粉回去用。你让我拿回去,我保证明天送你一样好东西。”
“你冒充别人也就算了,居然假冒甄颖”
“诶?我不是假冒的。”
“我跟甄大人前几天才见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嗯?我们前几天见过吗?”
“你还装,我真的喊守卫来了……”
“我没有……”
夏轻尘见他垂着眼睛,一脸正经,又固执地不愿离开,无奈之下叹了口气:
“你就是偷了一点灰是吧?”
“不是偷,是借。”
“借了不还就是偷。你还有没有拿别的东西”夏轻尘伸手在他袖子衣摆上抖了抖,确定没偷什么器物,于是一把拿过他手里的袋子,在后面的鼎里抓了两把灰装上,然后塞到他怀里“赶紧,别让人看见了反连累我。”
“多谢。啊……”甄颖刚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退了回来“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呢……”
“不,你有病,是宿疾是不是?”
“算是有一点……怎么了?”
“哈……我看得果然没错”甄颖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我就说我没看错的,要是有病就好办了……”
“你在说什么呀?”夏轻尘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怪人,虽说他鬼鬼祟祟,但却又不像是偷窃之人,真不知是做什么的。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你问这做什么?”
“若是我看得不错,你得的是寒喘之症,若不调养,这个冬天你将有八成的时间是在咳嗽中度过。我家中存有仙丹数枚,可治喘症,今日蒙你赠灰,我欲将丹送你作为谢礼。”
“仙……丹?”夏轻尘一头黑线“你是太医吗?”
“哼,怎能将我与太医相提并论!张翎那个庸才怎能能跟我比!”
“那你是……”
“我是仙!”
惨了,原来他遇到的不是怪人,是神经病!夏轻尘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
“呃,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成仙,仙丹就免了。”
“是吗,不需要啊……”甄颖拉长的脸有些失望“那你叫……”
“呃——无名小辈,不足挂齿,大人的灰要紧,不然凉了就发潮了。”
“啊,是啊,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谢你。”甄颖抱着那布袋,游魂一样地慢慢飘远。
夏轻尘见他慢慢没了踪影,暗自松了口气。又看看炉鼎边上撒了一地的灰烬,无奈之下只得再拿过扫帚打扫一番。他正扫着,冷不防两只手搭上了他的左右肩膀,将他身子转了半圈抵在铜鼎边上。
“哼哼,阮世子。”陈先用扇子遮着嘴笑道“哎呀呀,真脏。这要是让施大人见了,应该会赏你一顿界尺吧?”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陈先学着他的口气“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旁边几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干什么。你是阮氏世子,论辈分还在我之上。只不过,这里是雍津城,不是你的汴州府,你这样出众,我真替你忧心呐”陈先一收扇子,扇骨起夏轻尘的下巴“啧啧啧,我从前就听人说,汴河两岸公子俊秀,今日一见世子,果然名不虚传啊……啧啧,这么白,你当真是没有擦粉么……”
无端找茬变成了赤裸裸的调戏,夏轻尘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他口含一口唾沫,就要往陈先脸上喷去的时候,甄颖那张阴云遍布的脸忽然从陈先背后升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啊,甄大人……”按住夏轻尘的两人连忙松手,毕恭毕敬地站好:“晚生见过甄大人。”
陈先也骇了一跳,转过身来,规规矩矩道:“小侄见过甄叔叔。”
“你是……陈太尉的独子。”
“正是小侄。”
“上一回见你是七年前,你还认得我?”
“当日大人来府中作客,家父命小侄称大人‘叔叔’,小侄至今仍记忆犹新。虽已过去七年,但叔叔的风采更甚当年,今日在此地幸遇,得以聆听教诲,实乃小侄三生之幸。”陈先一口气拍完马屁,满脸堆笑地对着甄颖一鞠到底。但甄颖仍旧垂着眼,淡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的变化:
“哦,陈太尉近来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偶尔会惦念叔叔,总想着请叔叔过府叙旧。”
“是吗,他还安好啊……”
甄颖嘀咕了一句:“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呃……阮世子今天做错了事被施大人罚在太庙打扫,我们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他……”
“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是,是,小侄这就走,小侄告退。”
“晚生告退。”陈先挥挥手,在招呼及个跟班快速地行了礼离开。
夏轻尘与甄颖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了半天,揉揉被捏地生疼的胳膊,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了问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宫中的流光阁。你真的是甄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