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侧身躺在床上,盖着一条默绿色的被子,圆滚滚的,只露出雪白的一张小脸,两眼斗鸡一样看着她,像条愤怒的绿色菜虫子。
盈儿左右看了看,触目见着的是薄荷色的纱帐,天青色的茶盘,湖色的帷幕。她以前倒不曾留心过,安平竟然这么喜欢绿色。
亲手把装枣泥酥饼的摄丝盒子打开,见里头装着的十二个酥饼早摔得东倒西歪,奇形怪状。
她把盒子递到安平眼前,安平不屑一顾地转开了头:“摔成渣了,也好意思给我吃。”
盈儿笑了笑:“这可是母后赏我的,摔成渣我也要吃的。”说着用手指捏起一个。
那酥饼顿时不争气地掉脱了一半,露出深红的枣泥和白色的松仁馅。一股甜甜的果仁香气散发开来。
盈儿默默地吃着,也不说话。
安平终于沉不住气,道:“什么交易?你倒说说看。”
“你可知道我爹爹跟我大哥哥原先是在西北镇守的。可如今他们进了京……”
“哼,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在父皇面前给他们美言几句,好再派了他们出京,统领大军?想都别想。”安平打断她的话,抢着道。
盈儿朝她翻了个白眼,又开始默默吃饼。
半天又是安平烦躁道:“难道我说错了?!你说。”
盈儿这才接着道:“可是你也知道匈奴人和狄人都很骁勇善战。如果有我爹爹那样的大将军镇守还好,若是没有,怕是到了秋后,他们又要南下来抢粮食衣物和过冬的东西。”
安平这回倒是没再插嘴,只静静听着。
“我有个法子解决这件事情。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法子?”
安平想要拍手冷笑,不想胳膊还没抬起,就痛得呲牙,便只得作罢,恨恨道:“谁不知道你笨笨的,你能有什么法子!”
盈儿目光一寒,看向她,缓缓念道:“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安平一听,也不作条躺平的菜青虫了,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轱辘爬起来,坐在床上,满脸胀红,手指好像在打摆子一样指着她:“你……父皇才不会听你的。”
盈儿嘴角抿成一条线,把嘴里的饼渣咽了下去,才道:“你太子哥哥喜欢我。父皇喜欢我。现在连母后也喜欢我。还赐我酥饼吃呢。你有没有?”
安平一扬手,把放在床沿上的摄丝盒子挥在地上:“你……你敢!”
那一盒子酥饼顿时滚得一地的小面皮,绿色毡地上好像长满了小蘑菇一样。
安平气虽然撒了,可她浑身痛得更像散了架一样,哭喊道:“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盈儿看着那一地的饼渣,想着贾后的慈爱,不免心酸。
为什么柯碧丝也好,安平也好,得到了那么多的母爱,却毫不知道珍惜呢?!偏要一再作死。
心里一直压着的火气好像点着了,噗噗往外冒烟。
她怒道:“你还有脸要见父皇母后?他们疼你,你可有半点心疼他们?父皇年纪大了,母后如今病着,你在做什么?装上吊吓唬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着,这事传到父皇母后耳朵里,你想想是什么后果?!”
安平却不依,双手捂着脸,不停地哭喊:“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真是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听。这教养孩子的事,可真是烦死个人。
盈儿只得比她更大声地道:“你可知道那首诗的来历?你可知道咸安公主的下场!”
也不管安平肯不肯听,她便一口气把咸安公主的事情说了。
原来咸安公主是唐德宗的第八个女儿,因回纥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便把她嫁给了回纥武义成功可汗。成亲之时,诗人孙叔向作了一道《送咸安公主》诗,头两句便是“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但是这位公主的命实在太苦了。
成亲不久,可汗就死了。她只好又嫁给这位可汗的儿子,偏这位可汗也不长命,她又嫁了下一任可汗,就这样二十年间一共又嫁了四回,才因病去世,到死都没能再回大唐。
她说到最后,安平倒是不哭不喊了,双眼红肿,脸上蹭得都是手掌心上的药,红一块绿一块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看她。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却见安平一脸不屑道:“我还没及笄呢!你可吓唬不到我。”
盈儿:……。
突然觉得不生孩子也是件好事。若是她生出来个安平这样的女儿……她可真是会被气死。
她端起茶碗,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才道:“没及笄才好呢。可以先订亲。这样也算是缓兵之计,父皇母后为了边城百姓安危肯定会同意。不然真打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花多少钱。反正等你成年时,若是国力强盛了,也不必真送你去和亲。只是……”
她想了想,试探道:“你喜欢的小郎你就嫁不到了。”
果然,安平重重地一捶床,哎哟又狂叫一声,道:“你敢!你敢!我……我要杀了你!”
说着安平竟是把床上一个老沉的白瓷枕头朝她扔来。
若不是她早就警惕,及时缩头,说不定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那瓷枕呼地一声飞过她,直直砸在地上,顿时绿毡地上雪白一片,像是撒了一地雪白的石子。
“交易!你要不要交易!”躲过这一劫,她急忙起身喊道。
安平站在床上,乌黑的头发跟薄荷色的纱帐缠作一团,气呼呼地叉着腰,半天道:“你……怎么交易?”
“你乖乖地听我的话,别让母后再替你操心了。”盈儿急喊道,“日后你的亲事上,我帮你。”
安平双眼圆睁,露出些呆样,半天才道:“那你有什么好处?”
盈儿心道,你指望着我在亲事上帮你,自然便不来害我,这便是我的好处,眼前也能向贾后交了差。好处能少了么?
两世跟在杨陌身边,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心机。自然知道这些好处不能明说,想了想,嘴里便道:“母后能安了心,早点儿养好病,便是好处了。”
安平眯着眼儿,好像一只十分谨慎的猫儿嗅着眼前的食物,半天才开口道:“你不行,除非……除非太子哥哥肯帮我!”
盈儿:……谢天谢地。
这个主,她还是有信心能替杨陌答应的。
回到崇德殿她就散了架了般,进屋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子,又喝了一盅冰糖燕窝,才缓过气来。
除了衣衫,让筐儿替她察看。
左肋条处有一块巴掌大的乌青,像雪地上留了个小孩子的黑脚印。
除此之外,左膝盖上有铜钱大小的一块擦伤,粉粉的红,正中带着些血色,像朵红心桃花。
她也就不打算叫太医,只让筥儿去拿药来擦一擦。
筥儿嘴里直抱怨着筐儿没照顾好她,脚步重重地去了。
筐儿便拿了衣裳要替她换,她想了想让烧水。
今儿在外头跑了一天,热得浑身都是汗,又跟安平折腾了半天,觉得浑身都腻得慌。
就听筐儿走到门口刚吩咐外头人备水,就叫了一声:“殿下!”
盈儿一惊,再把衣裳穿整齐已经来不及,只得伸手扯起宝蓝色纱被直盖到脖颈处。
杨陌进门,身上还穿着上朝的绛纱袍,抬眼见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立刻脚步飞快奔至床边,往床沿一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心收紧,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可叫了太医?”
她摇摇头,问:“怎么衣裳不换就进来了?”
杨陌犀利的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乱发,道:“见你不在外头,一时担心,没顾上。”
她担心筥儿回来,又惹出些事来,便道:“没事,身上腻腻的想洗澡,正……”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脚步声重重的,她忙打住话头,正要叫筥儿别进来,谁知已经听见那丫头高声大气地叫道:“娘娘,药拿来了。”
闻言,杨陌顿时坐直了身体,眼神十分不满地盯着她。
盈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转开眼神:“真没事,只是……你先出去换衣裳吧。让筥儿给我上药,回头告诉你。”
杨陌坐在床边,垂着长长的眼睫,将眼中的神色藏得如在密林里,看不分明。
他明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可她却知道他生气了。
筥儿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红漆盘子,上面放着一只半尺高的石青瓷酒瓶,一个黑茶色的小圆罐子,还有好几块白色的棉纱。身后小宫女还捧着两盆冒着白气的清水。
她行了礼,小圆眼睛就轱辘转了转,道:“殿下,奴婢要给娘娘上药了。”
杨陌并不作声,抬手接过了红漆盘子,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先是拿起那茶色的小圆灌子,打开盖子,闻了闻。
又拿过那石青瓷酒瓶也揭了盖子。这回倒不用闻,一股烈酒的味儿,冲得满屋都是。
盈儿在床上,瞥见他在细细查看用的什么药,便急道:“其实不急着上药,洗完澡再擦也一样。”
杨陌却不搭理她,仍把那酒瓶盖上盖子,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筥儿眼儿转转,自己正要退下,见筐儿还站着发呆,便上前拉着她的胳膊,一路拖出了卧殿,还细心地把殿门关好,站在殿口亲自把守。
筐儿最瞧不上她这狗腿模样,狠狠地瞪了她好几眼。
筥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句,低声道:“你陪着娘娘出去,娘娘受了伤,你倒毫发无伤的,你凭什么瞪我!”
筐儿红了脸,闷下头,道:“闭嘴吧你。娘娘对殿下……哼,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倒不管不顾地急着把娘娘推给殿下送作堆,你倒底是谁的人!”
筥儿转过小脸,道:“这宫里上下,谁瞧不出来,殿下对娘娘是一门心思地敬着爱着护着。虽我不知道娘娘为什么对殿下还是不肯交心,可都几个月了,还这样一直僵下去,也不是法子呀!你成日在娘娘身边是瞧不见那些个魑魅魍魉,我瞧进眼里的可多了。我可听说,殿下如今每日中午都要吃狍子肉,那东西……哼万一哪一日殿下把持不住有了别的人,娘娘可上哪里吃后悔药去!”
两人嘀嘀咕咕拌着嘴,谁也说服不了谁。
殿里,盈儿犹豫了片刻,还是磨蹭着把膝盖从宝蓝色的被子里伸了出来。
雪白的一截小腿,依着宝蓝的纱被,膝盖处铜钱大的伤,桃花似地开着。
她自己看过去,都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绮丽妖靡。
便偷偷去看杨陌,却见他脸色平静,嘴角维持着一个既不是微笑,也不是生气的平稳的弧度,端正得像庙里表情永远不会改变的菩萨。
他拿了白棉纱布垫在她的膝弯处,用左手托住,右手倒了些烧酒替她洗清了伤口,又拿白棉纱擦干多余的酒液。
他这才俯了上身,凑过头来轻轻吹拂着她的伤口。
他凑得极近。
一阵阵气息从伤口处掠过,仿佛蜻蜓在水面上煽动着透明的翅,比柔软的唇在肌肤上游弋更引人遐思。
盈儿觉得一股热沿着膝盖处蔓延下去,直至足尖。
她只得红着脸又催道:“药也上好了,殿下去换了衣裳吧。”
气息顿了一顿。
杨陌侧过脸来,眼睛里有一种莹润的光,好像月光洒在黑色的宝石上面。
“身上的伤呢?”
他哑着嗓音问。
作者有话要说:杨陌:……上药而已,我别无他想。
感谢小天使们一直相伴,文文已经快要完结了,今天开始日更。撒花。
一秒記住『三五文学→』为您提供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