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檄无限惶恐地在脑子里循环了无数遍“自家妹子打了太子”这件会掉脑子的事情,然后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百倍。
杨陌竟然就这样牢牢抓住盈儿,任她胡作非为!侍卫要上前,也被杨陌抬手制止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杨陌被盈儿下降头了?他可是太子啊,从小到大怕是没从来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
乔檄惊惶半天,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干站着干嘛?
一个箭步上前,幅度之大,差点儿扯胯,乔檄使劲抓住盈儿肩头:“你疯了,快别踢了!快停下!”
老汤嫂早吓得把桌上的酱油罐子都给推下了地,夯实的黑地面上湿了一块,酱油的香气弥漫了小店。
老汤头拎着菜刀赶出来,直问:“出啥事了?”
几个身材高大,满脸威严的侍卫抱刀一拦。
老汤头顿时吓得跟老汤嫂抱成一团抖个不停。
盈儿仍在奋力挣扎,杨陌灰白的绫裤自小腿下,泥脚印子越来越多。
眼泪疯狂如雨,狂流而下,每一滴都承载着前世到死都未能对人言说的羞辱与痛苦。
嫁入东宫虽非她所愿,可那日衣衫粉红,红烛高烧,由夜而明,他眉眼间的温柔,举手抬足间的体贴,都让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心中,她与别个不同。
于是,东宫的日子便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
蒋寄兰性情温和,清高骄傲,身为太子妃,又有了嫡长子,并不屑于跟她们这些人争风吃醋。
林采之性情洒脱,见识胸襟都不似寻常女子,与她相处得亦十分和睦。
其余冯陆之流,并不受宠,可也没人欺负她们。
东宫花团锦簇一团和气。
而她是花中之花,锦中之锦。宫里宫外,从上下下,谁不说一声,殿下最宠的是她。
可偏偏奇怪的是,别人都陆续有了孩子,就连最不受宠,性情最自卑的冯氏都生下了一个女儿,唯独她迟迟未有动静。
转眼五年过去,先帝旧伤复发驾崩,太子顺利登基。她又压了林采之,被封为贵妃,一时风光无限,除了忧心子嗣之外,再无别念。
可浮云世事改,不到两年,元后竟然也如先皇太后一般难产而死。
本来平静的后宫一夜间惊起滔天骇浪。
她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家父兄更是得力,她本以为这个后位如探囊取物。可杨陌一道圣旨却彻底打碎了她的自以为是。
最后的赢家是淑妃,也就是已经儿女双全的林采之。
那夜是中秋之后,月亮尚圆。她气得发了疯,生平头一回表现得像个市井泼妇,大吵大闹直闯杨陌的内书房紫宸殿,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她。
她两世为人,都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眼神,满是厌恶冰冷,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
他说她根本不配当皇后,他说林采之比她好一万倍,他说他从未爱过她,他说她一生都不会有半个子女,因为他绝不允许有外戚之患……。
那一刻,她终于如醍醐灌顶,看明白了一切。
他宠她,是为了乔家。
他防她,也是为了乔家。
无怪她多年盛宠而无子。
那一天之后,皮囊虽依然完好,可五脏六腑早己碎成了渣。
过了二十五岁生日,重阳登高日,她说想去青云峰疏散。
自争吵后就一直冷着她的他竟放下前朝,亲自陪她。
那日车驾浩荡,罗盖蔽日,红尘满天,在世人眼里,是何等赫赫荣宠。
而她心冷如刀,当着他的面,毅然跳下了观星台。
反正早已经碎了,不如里外碎个彻底。
反正她一日不死,这场大戏便一日不会停锣。
“你若再闹,我便一刀宰了他。”
冷漠的声音好像从青云峰上传来,伴着丁丁的伐木声。
突然醒觉已非前世,浑身的力气却早用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往地上滑去。
晕过去前,只知道有人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别院卧室,面对着一面清冷的白墙。
外头传来细碎的语音。
“还没醒吗?”是男女莫辩的声音。
“没有!没有!没有!你别来了行不行,都说醒了会叫筥儿去跟你说的!”是筐儿在回答。
“我们公子十分担心……”
“担心,担心个屁!还不是你家公子气的。”筐儿压低了嗓子在吼。
盈儿莞尔,心想回头要是筐儿知道那位公子是太子,会不会因为自己说过这样无礼的话吓得昏过去?
今天发了一场疯,这会儿竟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好些。
也是,上一世,她再气,再疯,也没胆打皇帝。
这一世,他微服而来,她痛打他一顿,总算出了一口憋了两辈子的怨气。至于会不会因此掉脑袋……她默默想了一会儿,反而心里前所未有的笃定。
虽然打他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可如今,她做了这般大不敬的事情,说不定倒是现成给了他一个拿捏乔家的把柄。往乐观了想,这回,他就算想笼络乔家,说不定也用不着硬娶她这傻子,还得费心演戏那么累人。
心情一愉快,肚子就容易饿。
她哼了一声,外头筥儿筐儿飞跑进来,一迭声叫道姑娘醒了。
杨陌此刻正跟乔檄站在前院的亭子里。
亭翘六角,上有一匾,上书三个铁勾银画大字:露香亭。
亭畔一株梧桐,树叶半黄,萧萧疏疏。山风猎猎,叶声簌簌。
亭中石桌上铺了厚厚的绿色绣布,水酒果点俱全,可并未见半点动过的迹象。
见常夏飞奔而来,杨陌喉头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醒了,醒了,醒了,乔姑娘醒了。喊饿呢!”
杨陌紧绷的脸色这才缓了一缓,转过身依栏而立,远眺秋山。
乔檄听了也觉得肚中饥饿,又觉啼笑皆非。
他妹子把太子乱踢一通,太子没怎么着,她自己倒先晕了。
她一晕倒,他这还没来得及伸手,殿下先一把抱了起来,就这样一路抱着骑马回了别庄,送回内室。
都没吃午饭,他便叫人安排了吃食点心,可太子也一口没动,只一会儿便叫贴身小太监常夏去问一回醒没醒。
他不吃,他也只好忍着。
若到现在,他还看不明白太子想做什么,也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只是实在想不明白,殿下到底是何时瞧上自家这个傻妹妹的。
“殿下,小妹无礼,殿下不加怪责,乔家感激不尽。”乔檄躬身道,“现在天色不早,殿下还是早早用些餐食,不然今晚赶不到青象镇了。”
杨陌背对着他,淡声道:“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想必等到夕阳西下,这里必更令人心旷神怡。”
乔檄:……。
哪里心旷神怡了?这桃花山的风景只春天最好。秋天并无丝毫出色之处。殿下这意思难道是想在此留宿?可他们明明有一桩极棘手的事情,需要赶紧回京处理。
这趟他们出京为的是抽检各地秋粮收成入库情形。为防县令田官们勾结做假,故而一路行来,两人都是富贵公子打扮。
本来这种事跟他们兵部不相干。军粮只需找户部拨要。可太子却说,每年收来的公粮军中倒用了一半。每多抱怨粮食少短,抑或年分过陈。户部官员多与各地县令田官盘根错节,便从兵部点了他同行。
杨陌做事细致严谨,手下也极为得力。他们出京时间虽短,倒真查出好几桩弊案。
有收了新粮,入库陈粮的。也有收了新粮,大半偷卖给商家,库里只上面薄薄一层是真粮,下面全都稻草充数的。最可恶的,还是九溪县令侯易游,竟胆大妄为,称说今年边塞吃紧,擅自增加一成粮赋,以至民怨沸腾。
可这侯易游敢这般胆大妄为,却是因为他是建王的人。
建王是贾后之子,比太子还大上两岁。本来是景武帝庶出长子,可文穆皇后去世后,贾氏被立为继后,如今也算有了嫡子名分,在朝中早已跟太子分庭抗礼。
如今建王的人犯下如此大错,正是天赐良机。以他看来,就该赶紧入京,奏明皇上,重挫建王。
可回京途中,杨陌却非要绕路来这桃花山。
他初时不解,现在总算是明白从点他同行开始,太子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家妹子深居简出,太子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
给太子一行安排好住处,匆匆吃过中饭,乔檄才满肚子官司地赶到盈儿所居后院看她。
才到门外,就听得盈儿在里头抱怨:“天色也不早了,他们怎么还不赶紧赶路,难道还想在这里住下不成?!”
乔檄:……。
等见了盈儿,就见她拥被坐在床头,头上发髻身上衣衫尽皆松松垮垮,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少女的纯洁气息中奇怪地带着几分妇人的慵懒。
他忙偏开眼神,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个妹子还真是全无男女之防,一团孩子气。
任谁都看得出杨陌身份高贵,非是常人,她却浑身不知,当面冒犯。
这般天真单纯。
殿下这会子也许有几分喜爱,可他要什么女子没有,盈儿真进了宫,怕是没两年便会失宠,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思虑片刻,便让筐儿筥儿去门外守着。
盈儿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不由心惊肉跳,直觉大事不妙。
果然,就听乔檄问她:“你可知与我同行的杨公子是何人?”
盈儿强作镇定,冷道:“坏人!”
乔檄:……。
半天,他收回崩坏的表情,道:“是殿下,民间传说振振君子,白鹭于飞的当今太子殿下!”
盈儿倒没想到乔檄会如此单刀直入,想了想,哼了一声,心道他算哪门子的君子:“那又如何?他要怪罪我踢了他,一刀砍了我好了。”
乔檄表情再度崩溃,半天才收拢五官,破釜沉舟咬牙道:
“他没怪你。我看……他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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