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葬礼没有许茶茶以为的充满悲恸,老爷子情绪看起来很平静,里里外外出行的人也都没事人似的,该唠嗑唠嗑,该吃喝吃喝。
不过大家经过主灵堂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收敛音量,放慢了脚步走。
灵堂的门关上,许父许母一左一右将老爷子扶着,给照片上笑容慈祥的老妇人叩拜上香。
许茶茶被温沐白牵着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他们的动作,不说话。
“害怕?”温沐白半蹲着,这样好和她平视,好些天不见,总觉得这丫头又蹿了不少个。
许茶茶摇摇头,黑亮的眼珠对上她,小手圈起靠在她耳边,“姨姨的外婆长得好看,像天使奶奶,茶茶不怕。”
“你啊。”温沐白轻声叹道,长指轻蹭她鼻尖,“最懂事了。”
许茶茶被她蹭地有些痒,皱皱鼻子躲开,“我也想去拜拜奶奶,祝她在那边过得开心。”
“去吧。”
边上的花台摆着许多用来追悼用的白花,温沐白拿了一只给许茶茶。
小不点学着大人的样子,恭敬地在垫子上跪好,双手合掌闭着眼睛认认真真拜了三回,然后起身把花摆在案桌上。
听说这位妇人一生都活的潇洒自在,走前似乎也有所预料,还把老伴喊来床前,说时候想葬在自己亲手栽培的花田里。
老爷子在她床前静坐整晚,守她走完走后一程,之后三天替她处理好后事,所有程序都走得很体面。
她们上完香,灵堂的推拉门被打开,门外的人,人手一只花站那候着。
“谢谢大家今天抽空过来,这里的人都是她生前交好惦记的,你们能来她肯定很开心。”老爷子年纪有些大了,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上一阵,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三回终于说完。
温沐白上前从许母手中搀过他,把人领到外头的红木靠椅上坐下。
“您休息一会儿,我去沏茶。”
“等等。”老爷子手冲温沐白身后的许茶茶招招,“这娃娃留下给我玩吧,模样看着挺招人喜欢。”
许茶茶松开温沐白的手靠过去,笑眼弯弯,“也招爷爷喜欢吗。”
“喜欢,这大脑袋圆圆的多可爱。”老爷子说着又咳嗽一声,他偏头躲开咳完了才转回来,拍拍自己边上的位置,“坐吧。”
许茶茶没过去,而是转头拿小鹿眼对着温沐白眨巴两下。
温沐白会意,两手放在她腰上把人抱到椅子上坐稳,又替她理理裙摆,“伺候得还舒服吗,小祖宗。”
许茶茶小手半捂着嘴嘻嘻笑,“舒服,谢谢姨姨。”
“要我说这哪儿够啊。”老爷子拐杖指指,“今天定的那酒楼桂花糕做得最好吃,你去拿一盘来给这个小娃娃尝尝。”
“谢谢爷爷!”许茶茶冲他甜甜的笑,又晃晃温沐白的胳膊,“也辛苦姨姨了。”
温沐白伸手在她下巴上挠两下,算是“泄愤”,随后转身去沏茶。
“小娃娃,过来点,我好好瞧瞧。”
许茶茶没像寻常小孩那样害羞躲开,大大方方拿手放在下巴上做托脸动作凑到他跟前,黑溜溜的葡萄眼水灵灵的,“你瞧吧,爷爷。”
老爷子推推眼镜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观察,“嗯,鼻高浓眉,耳垂圆润,是大富大贵之相。”
许茶茶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半点不给他面子,“爷爷是老神棍,骗小孩。”
老爷子跟着她的样子笑起来,花白的胡子乱颤,“对了,你刚才在里面和小白说什么悄悄话呢。”
房间就那么大,说什么人听不见,许茶茶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姨姨问我还不害怕,我说奶奶长得漂亮,所以我不害怕。”许茶茶套着小雨靴的短腿悬在空中晃了晃,交叉在一块,“爷爷呢,爷爷想婆婆吗。”
老爷子沉吟片刻,“没到想的时候呢,我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她不在了。”
“哦。”许茶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过你说她漂亮,这话可真没说错。”不知想起了什么,老爷子脸上有笑容浮现,“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被她的脸蛋迷住,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穷追不舍。”
这事换现在他肯定是不敢做了,年纪大了只想体面留后路,厚着脸皮的追人屁股后头甩都甩不走的行为,光说着都觉得丢人。
许茶茶还挺爱听老一辈的情感故事,她手撑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呢,爷爷是怎么把大美人追到手的。”
“我知道她爱画花,就自己去买了种子自己学着种,不管最后种死了还是活了都给她带一只。”老爷子数着手指头,“前前后后带了四五年吧,她一开始挺不愿意搭理我的,后来碰见我送了漂亮的花,还会晒干做成书签送还给我,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回地送,送出了感情。”
“好浪漫啊。”
“漂亮,太漂亮了。”老爷子双眼望着空中一处失神,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眼眶看着马上就要泛红落泪,“花是,她也是。”
许茶茶用声音把他拽回来,“那有我姨姨漂亮吗。”
老爷子回过神,看着她哈哈笑起来,借着动作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润,“你这孩子关注点真是稀奇,爷爷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嗯嗯,姨姨说茶茶是开心果,能逗爷爷笑就好。”
“谢谢你咯,小开心果。”老人粗糙的手指在她脸颊上逗弄一下收回来,回答她的问题,“不一样,你姨姨漂亮归漂亮,但没你奶奶爱笑。”
许茶茶回忆,点头赞同他,“就是就是,姨姨总是绷着张脸。”
就在她说人“坏话”的时候,当事人正好端着食盘进来,温沐白弯腰把桂花糕和龙井端上来。
“才离开一会儿,就说上我了?”
许茶茶眼珠子转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我们说姨姨长得漂亮呢。”
“那谢谢你了。”
“哈哈哈哈,你别逗她了。”老爷子捏起一块桂花糕,递给许茶茶,“你姨姨现在好多了,遇见你之后,说话都有人味儿,听你爸说,她对你比亲妹妹还疼哈哈哈是不是这样?”
温沐白不搭腔,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出自己有什么变化,觉得老爷子这话说着只是为了哄小孩开心。
许茶茶两手捏着桂花糕,一整颗放进嘴里,她肉圆的脸蛋白嫩嫩的,塞着桂花糕咀嚼的时候,像只卖力进食的松鼠。
她吃得实在太香,温沐白看着也忍不住抬手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可能是因为早上没吃什么饿着了,觉得这糕吃着清甜软糯确实还不错,她又拿了一块。
“姨姨能开心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她总是能用最自然的语气,说出能让温沐白心软得要化成水的话。
血缘亲人对她不管不问怒言相向,无亲无故的许茶茶却一门心思地对自己好,老爷子只看见她对许茶茶的特别,却不知道实际上被治愈的那方是她自己。
老爷子是知道温沐白把许茶茶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那档子事的,只是没想到这小丫头比想象中还要喜欢温沐白,他点点头,顺着许茶茶的话说,“她外婆在世的时候,也这么想的。”
她从来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女儿,因为知道她是只铁链都拴不住的狼,但温沐白这个孙女就不一样了。
她看着比谁都坚强,实际心思敏感脆弱,又因为温父严格派的教育,有委屈也不敢哭不敢说,闷着闷着,连她们这些想关心她的人都走不到她心里了。
“说起这个。”老爷子拐杖往地上一戳,“你老爹呢,什么重要的会,开这么久。”
等所有人上完香他们才好开席吃饭,但一早上了,给温父的电话去了七八个,每个都被他秘书挡回来。
温沐白眼眸低垂,脸上没什么情绪,“他一向这样,不然我们别等他了。”
许茶茶左看看右看看,知道这话题她还是不插嘴比较好,只能往嘴里狂塞桂花糕。
没多久,许母来找许茶茶,看见她左手一只糕点右手一杯茶的模样,连忙把人抱下来,“宝贝,你怎么在这吃上了,妈妈到处找你。”
“啊?”许茶茶眼睛整得圆溜溜的,嘴巴还鼓鼓囊囊的,“窝一chi和姨姨待着,莫乱跑。”
“来,跟妈妈走,别老打扰你姨姨和爷爷。”许母朝她伸手。
许茶茶不情不愿地“哦”一声,擦擦手要去牵她,老爷子却发话了,“这小娃娃留我这说话挺好的,多有趣,我老头一个平时也没什么愿意和我聊白话。”
许父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沐白她父亲来了。”
“来了啊。”老爷子点点头,被扶着站起来,“那我去见见。”
许茶茶眼巴巴跟在温沐白屁股后面,跟了几步又不敢走了,确实怕打扰人家亲人叙旧。
温沐白从开学之后就没回过家,这次见面估计也是他们父女俩吵架之后头一次。
“沐白你待着和小娃娃玩吧,我先和你爸说两句。”老爷子拍拍她的手。
“嗯,好。”
……
老爷子让人把温父从外面接进来,男人一脸倦容,背上是伞来不及撑住被淋上的雨滴。
“进来坐吧。”老爷子指指一旁的座位,没什么开场白,他也不好奇温父为什么迟到,他只想快点把自己在意的事情解决。
“抱歉,那个会是真的走不开,我已经尽快了,这边开来的路上路也是……”
“你对迟到的下属是列的什么准则来着。”老爷子打断他的解释,“无条件无理由零容忍,是这样说的吧。”
言下之意,你都这么要求自己下属了,就少找那么多借口来解释,迟到就是迟到,这是不能改变既定事实。
温父脸色一下不好了,他觉得今天老爷子的情绪不对,虽然他一直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
“沐白呢,这孩子好长时间不愿意接我电话,我见见她。”温父搓搓手坐下来。
“我让她在里屋待着,我先和你说两句。”老爷子端着热茶抿上一口,茶杯放回桌面的同时用不痛不痒的语气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家两个画画的女人都很丢人啊,还是说你不光是看不起我们家这两个,还觉得全天下搞艺术的女人就活该被你们学商的男人做笼养鸟?”
他语气平平,话语中的字眼却一个比一个扎人,温父一下连呼吸都紧了。
“挣钱好啊,挣钱才有饭吃,所以你们这类人就天生高贵,是吗?”
他轻飘飘一个问句,堵得温父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了,心里也明白过来,今天整这一出是为什么事。
“我是觉得沐白这孩子有天赋,不能浪费了。”
“天赋。”老爷子嗤笑出声,“你看的是什么狗屁天赋,我这双老花眼怎么瞧着她在设计上天赋最高呢。”
“您要这么说,我当然无法反驳。”
“对,你不反驳我,你回家折腾孩子。”老爷子目光变得凌厉,直直对上他,“是不是就你们家有个破公司要人继承,我们家传的画笔就该被拦腰折断。”
“你们家”“我们家”这话一说就显出事情的严重性,温父架子也不端了,连忙说,“当然不是,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知道她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她”指得是温沐白外婆。
“您说。”
“她说她前些天梦到沐白小时候,说她小时候也和别人家的姑娘一样,爱笑爱美爱打扮,爱学着她拿着水彩涂涂画画,这人她念叨着念叨着就哭了,‘怎么就摊上这对不靠谱的父母’这是她原话。”老爷子眼神幽幽,声音很低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就想沐白这孩子下半辈子能过得开心自由一点,这事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难。”
温父被他说得面颊发烫,悻悻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沐白她换专业的时候我不会再插手。”
“什么叫换专业,那叫选。”老爷子加重字音,“少在我面前显摆你那‘大男子气概’。”
“您说的是。”
……
温沐白也不知道老爷子和她的固执父亲说了什么,等到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他那股事事都想往她身上挑刺的劲都少了许多。
“一个人在外边住得还习惯吗。”他两手放在膝盖上,褪下严厉父亲的外壳后,竟然客气得像个过年才能见一回的远房亲戚。
温沐白没什么感情地回,“习惯。”
“饭呢,都按时吃了吗。”
“饿不死。”她依旧言简意赅。
许是觉得有些尴尬了,温父食指蹭蹭鼻尖,“爸爸看你瘦了不少,脸也憔悴,要是外边不舒服你就回家,我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可能是被“爸爸”两个字触动到,温沐白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她抬头,目光凉凉地对上温父,“您说的谈谈,就是想说这个。”
很早开始,他们父女俩之间的对话就从嘘寒问暖缩减到高效率的一问一答,温父突然画风逆转,也不怪温沐白觉得不适宜。
“你是不是一直在气爸爸。”温父终于舍得底下高昂的头颅,换上歉意的语气,“爸爸知道错了。”
“你这份自责能坚持多久。”温沐白眼神清明,半点不受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动容,“十天?二十天?道歉还是补偿我都不需要,你只要在心里记着,我是个有思想的活人,不是任人摆布牵线木偶就好。”
“沐白,爸爸是真心想和你道歉的。”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温沐白侧头看向他,眼无波澜,“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她不觉得他道歉是真的意识到了什么,可能因为那一点点内疚感,但她不想把话题延伸,那样只会变成花更多的时间去处理更复杂的事情,最后还不一定处理得好。
从坏的地方开始斩断,剩下的部分她要自己处理。
……
人到齐,全部祭拜完毕,大家伙坐下来开饭。
酒楼经常借这红白喜事的活,上菜上得很快显得熟练。
许茶茶桂花糕吃得太多,加上来之前吃过午饭,实在塞不下就没上桌。
温沐白吃了几口也下来,和她一块坐到边上。
“姨姨。”许茶茶手上玩着花环仰头和她说话,“你要在这带几天啊。”
温沐白想起她之前的短信,“至少今晚要睡下。”
“奥。”许茶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沐白手盖在她脑袋上,“怎么了。”
许茶茶把自己编好的花环带到她手上,小声问,“我晚上能住这吗?”
温沐白端详手腕上的玩意,心想这就是拿人手短的感觉吗,如果这样,她确实很难拒绝许茶茶。
“这里没装空调,你睡着不一定舒服。”温沐白伸着细白的手指,撩开她的额发,动作很温柔,“跟爸爸妈妈去睡酒店吧,姨姨过两天去找你。”
许茶茶嘴角向下,睫毛恹恹地垂落,“今天晚上我想陪着姨姨。”
温沐白给她理头发的动作慢下来,思索着该怎么办。
许茶茶再接再厉抱住她的胳膊,软软的脸颊贴上去,“我晚上不陪着姨姨,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背着我偷偷哭鼻子,我要留下来哄你的。”
温沐白被她的童言童语笑到,扯开唇角,“不是姨姨不答应,你得先问你爸爸妈妈。”
“那姨姨就是答应了!”许茶茶抓住重点。
温沐白笑容无奈,“哪有赶客人的道理。”
许茶茶拿脑袋蹭蹭她,像只黏人的小型犬,“我就知道姨姨最疼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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