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鸡子晒得熟。
这一天,也是小祭祖的日子,之所以要冠个小字,是因为这一天祠堂上,香火厅中,不会摆三牲,只有清香一注。
但族中男子都会停了手中活,带着男娃一起沐浴更衣,在这香火厅中齐聚,隆而重之的把族谱请出来,或在天井中,或在场院里,搭好米筛,开始翻晒族谱。
族谱晒着,老古话追忆着,一页页的图文翻过去,一脉脉的亲情聚拢着,这一天,再顽皮的娃也变的无比乖巧,接受着族老的教育,感受着祖宗的荣耀,然后,记在心里,形成力量,化为责任,立下开枝散叶,光宗耀祖之志。
这一天,宋九重是在太庙里度过的。
没让谁陪同,只是一人静坐。
六月初七,召宰执大将廷议西征。
说是廷议,其实他的腹盘早已打好,只说八月出兵,但谁领军,发多少兵不讲,只让三司使王仁赡担任水陆转运使,吕余庆副之,坐镇京兆府,统筹调拨钱粮辎重。
召吴延祚、昝居润、曹彬、潘美、崔延进、李处耘进京面圣。
释张琼,官复原职。这一道诏令一下,群臣无不讶然。
这张琼,乃大名馆陶人,刀马俱强,尤其善射,最早隶属周太祖郭威帐下,显德三年征淮时,寿州城下,便是他替了周世宗一箭,差点一命呜呼,养伤一年有余。
宋九重整顿禁军,尤爱其勇,曾有言:“殿前卫士如狼虎者不啻万人,非琼不能统制。”宋炅改任开封府尹后,便是张琼接任殿前司都虞侯职。
但其人勇虽勇矣,却性暴无机。
时麾下将校史珪、石汉卿者,做人颇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琼十分看不起,常轻侮之,目为巫媪。
却不知那两人,本就是武德司察子,深得宋九重宠信,一纸“张琼擅乘官马,纳李筠隶仆,畜部曲百余人……”的密告就送上了御案。
宋九重大怒,执而问之。
张琼自是不伏,宋九重大怒,令左右击之,然后……
赤手空拳的张琼被史珪、石汉卿等十余人铁挝乱下,差点气绝,再次醒来,已在囚车之中,张琼自知性命难保,解下腰带,托遗母亲。
这事,发生才不久,只待吉时斩之才对,怎么就突然起了变化?
面对群臣疑虑,宋九重叹道:“险被小人蒙蔽,朕闻其家无余财,止有仆三人,甚悔之。”
群臣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心里却免不了打个小九九,他家你最少去过五六趟了,现在才知具体情况么,呵。
楚昭辅叹一口气,御座上的那位,变了。
当年初见面时,他胸怀冲天凌云志,如同振翅高飞的雄鹰,自负相人术的他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如此满腔豪情,真是位值得投效的英主。
然而,不过四五年时间,他就变了,或许是太过于感受屁股下御座的美好,他那正襟危坐,双手分按着龙形扶手高高在上的样子,好比戗着羽毛,蓄着身势,咯咯护窝的老母鸡。
殿中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宋炅为了打破这稍有些诡异的沉寂气氛,赶紧圆场道:“此番出征,臣弟愿为先锋。”
“善。”
宋炅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却见御座上的皇兄欣慰笑道:“打虎亲兄弟,三弟能挂先锋印,朕心甚慰,来人,赐金甲刀马。”
“……”
宋炅满脸黑线,老子就说说而已,没想到弄巧成拙,皇兄当真了,要是自己出征一年半载的,京中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哪还有自个的份。
嘶……
宋炅倒吸一口冷气,却是连忙谢恩,再抬头,眼里闪过一道慑人的寒芒。
……
“俺本是,籍贯山东郓城人,俺祖宗,落难逃进蜀州城,俺父亲,心心念念想回乡,到了俺这一代呐,格老子的一天到晚喊不停……”
竹板儿哔里叭啦的脆响着,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悠扬顿挫的说唱着,茶馆里头,众茶客们有滋有味的细听着。
这是益州城中常见的一景。
一方水土一方人,是人到了益州,身子骨都会闲散下来,加上秦越“发明”的麻将,实乃天赐之宝,最合蜀人脾胃,所以这益州城中有三多,女郎多,美食多,茶馆多,蜀人尽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了。
走哪都是花色诱人,香气袭人,走哪都能看到茶馆酒楼,听到丝竹管弦声,以及“哗啦啦”让人心动的麻将拍桌声。
不过朝廷政宣部的人一出动,凡大场茶馆,基本上就有了这样的说唱艺人。
“大地沉沦近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谁人为我雪耻仇。”
四句定场诗一唱,那说唱艺人竹板儿又是好一通猛甩,最后“啪”的一声定势,开唱:
“拿鼓板,坐茶馆,高声大唱,
尊一声,众乡党,细听端详:
我华夏,原是个,泱泱大邦,
四方贡,八方朝,宇内尊皇。
……
往前数,五千年,开基始祖,
名黄帝,自西北,一统中央。
夏商周,又秦汉,两晋隋唐,
黄巢反,两脚羊,人为盘餐。
后梁唐,又晋汉,蜀中稍安,
只不过,六十日,神兵天降。
幸好是,圣君临,百姓无慌,
若换作,宋九重,万民遭殃。
恁不信,且看看,中原模样:
良田弃,民逃荒,为啥这般?
只因为,吏无良,赋税如狼,
又因为,官昏愦,霸女欺男。
总归是,那伪宋,自个无良,
欺周后,虐少帝,坏了榜样,
上梁歪,下梁斜,士庶恓遑。
……”
“好。”
“彩。”
众茶客纷纷喝彩,大把的铜钱抛下。这抛铜钱,有窍门,不能掷,掷这个动作代表掀场子,是要结仇的,但抛的好不好,就能看出谁是老客了,真老客,一把铜钱抛下,那是一串仙,场中受赏的,只需扇子一摊,铜钱一枚枚层叠起来,那叫一个漂亮。
若是生手,搞不好抛的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受赏人一个接不住,就溜缝儿了,拱着屁股捡钱,那叫一个丑。
回忆回忆秦越当年带甲寅进汴梁城,就那一手,哪怕他抛完那一把钱,身上再无分文,有眼力界的,都不敢欺他。
纨绔子弟,虽是不良代名词,但也是要真金白银堆起来的。
场中说唱艺人显然是个高手,一见铜钱漫天介抛来,不慌不忙,左手竹板一横,右手执起桌角的折扇,一甩腕,扇甩开了,钱也接着了,恰是一个不落。
“好。”
“彩。”
来喝茶的,听书的,就好这一口,有品,有派,倍有面子。
说唱艺人先作揖道了谢,浅呡一口茶,继续唱:
“要说苦,伪宋民,是真遭难,
吃不好,穿不暖,贱狗模样。
起黑早,辛苦累,终日白忙,
勤纺织,细搓丝,身无新裳,
一条裤,两人穿,娃把腚光。
偏又是,省吃穿,牙缝扣存,
三两吊,保命钱,一夜败光。
钱贬值,物价涨,只能喝汤。
那一位,来问了,粮价一涨,
民要笑,却不知,家无余粮。
老百姓,正茫然,布令一张,
更恓惶,夏秋税,同征共涨。
……”
“日他先人板板,这还让不让人活呐……”
说唱再次被打断,这一回,没人抛铜钱了,却是捶桌喝骂声,这一个开了端,周遭便有人应和了,污言秽语铺天盖地的涌起,捅那宋九重的癖眼都是轻的。
要的就这效果,说唱艺人轻摇折扇,浅呡香茶,笑的云淡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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