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
这一天,皇帝要到郊庙圜丘祭天,曹彬身为皇戚,必须去,秦越本来也想和吴奎他们回京去看看热闹的,不巧陈疤子的女儿有些不舒服,陈疤子立时二话不说三惊乱跳的跑回家去了。
只好……秦越来留守军营。
曹彬本来说好晚上要回来与士兵们饮酒同乐的,结果去了一整天,天色都黑透了也不见其身影。秦越闷闷不乐,只好令伙头军先开饭,自己在乔青山等几位老兄弟的陪同下与诸都诸什全走了一圈,喝了一肚子掺了水的酒,走路都晃荡。
秦越回到指挥所,正想着是否催逼一下冷肚子,辕门外一阵马蹄声如惊雷般的炸起。
曹彬心腹亲卫曹义三步并两步的冲进指挥所,对秦越轻声耳语了一句。
区区四字,却字字如惊雷。
——皇后殡天。
秦越示意庄生关上房门,在门外守好,这才追问详细情况。
“皇后早上还好好的,午间用了小半碗米粥,稍事休息,又让宫女为其沐浴,净头洁面,又巧施妆容,圣上郊祭回宫后,皇后还亲起相迎,随后,圣上抱着皇子还说了一回话,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然后皇后说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会,圣上则起身进殿去换衮冕,才喝了一杯茶,就传来了哭声。”
秦越讶然,“怎么会这样,难道有人下毒?”
曹义摇头道:“宫中御医都是早已知晓的,传召时人人自备白绫,因为皇后不想形容枯槁久拖病躯为圣上平添负担,逼着司马神医与宫中御医为其开了虎狼之药,只为……只为能笑着离开。”
说到这里,这位上阵冲杀都不皱一下眉的铁血汉子,竟然红了眼睛。
秦越听罢,默然良久,最后苦笑道:“今天还真是个喝酒的日子。”
他摸出曹彬给的银酒壶,往嘴里狠灌了一口,心里在为郭荣悲痛,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人生也实在太悲催了些,二度丧妻,两次丧的还都是恩爱之妻。
前一位刘氏,温柔贤慧,与其共艰辛,为着油盐酱醋柴操透了心,为其生下三个儿子,哪知母子三人一夕间皆命丧刀斧。
这一位符氏,一样的温柔贤德,却又识见高遂。郭威立国后,郭荣立马遭到了以左相王峻为首的部分大臣的警惕与敌视,整整三年,有京不能回,在这苦闷危局中,诸多苦处都无法向外人倾述,正是她在枕旁的妙语解花,频频引导劝解,才让郭荣顶住了王峻威逼,于恶劣形势下用治河修城,百姓安定等功绩维持住郭威对其的信任,终于在郭威病重前赶回了汴京,艰难而顺利的接任大宝。
郭荣脾气急燥,发作起来无人能劝,除了皇后符氏。正因为她的作用无人能替,当她提出随军南下时,百官无人反对,如范质王朴等重臣更是面露欣然之色。
哪知会感染上恶疾,却是合南北二朝的杏林圣手也挽救不了,这不仅仅是郭荣的悲痛,更是朝廷的损失。
秦越没有见过这位贤德皇后,甲寅却是探视过,说是探视,其实是皇后当面表示感激之情,赐给他一套头面首饰,让其成亲时再为新娘子戴上,甲寅喜笑颜开的回来,见了秦越就说皇后的好。
秦越以为他是这一套宫中御制饰品的缘故,哪知甲寅却说不为这,我现在好东西也算见的多了,而是那皇后不象皇后,倒象是邻家大姐般,一点架子也没有,问了我好多小时候的事,人可美了,可好了。
秦越当时直接给了甲寅一个脑勺拍,病成半喘气了,还美。
曹义报完了讯,就急着赶回,秦越下意识的起身相送,却见外面竟然下起了雪花,在灯火下扬扬洒洒,无声的将世间抹白。
随着皇后符氏的殡天,京城的氛围突然压抑了起来,原本各自找着借口理由回家过节的史成白兴霸几个,一溜的都跑回军营来了,陈疤子更是城门一开便飞骑进营。
然后封营,全军戒严。
秦越在营中也能感觉到那股令人担忧受怕的气氛,索性也不回京了,反正军营里也三军缟素,旗上都系着白绫,该做的姿态有了就行。
吴奎提出素食三天,竟然也无人反对。
雪越下越厚。
七天后,曹彬额头顶着一个大包,两个大黑眼窝子深深的凹进去,胡子拉渣,一付鬼样子般回到军营,只说了一句话,“谁也别来吵我。”便躺到值房的床上,不消两个呼吸便鼾声大作。
秦越小心的为其额头上抹了伤药,众人耐着性子,一直等到晚间,才把这头猪给摇醒,秦越亲自伺候他,为其抹脸醒神,又推着他坐到桌子前,逼着他喝粥填肚子。
曹彬皱着眉喝了两口,肚子里发出咕哆一声响,精神头立马起来了,一连灌下三大碗,这才抹抹嘴巴说:“还是营里好呀,真香。”
秦越道:“你有家不回,还硬撑着跑到营里来做什么?”
曹彬长叹一口气,“在家里哪能睡呀,都乱套了,你们可知,圣上快疯了,尤其是入殓之际,马全乂那么彪悍的家伙,都抱不住圣上,甘沛把宗训抱过来相劝也劝不住,还差点……”
曹彬指指额头上的大包,自嘲笑道:“某战场冲杀也没受过这般重的伤。”
曹彬不再细说,但众人都能想象的到郭荣那浸到骨髓里的悲伤,一时间静寂无言。
最后还是秦越反应了过来,看了一眼曹彬,道:“营中诸事顺遂,若是有事,只需你一声令下。”
曹彬搓搓脸,笑道:“某回来看一眼就知道,有你们这些兄弟在,某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今夜大伙都好好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下雪不冷化雪冷。
整个汴梁城都寒风彻骨,不论贫穷与豪富,街上行人几乎个个都牙齿打颤,说话也轻言轻语的,有好几家酒楼索性生意也不做了,直接关门大吉。
放眼街上,不见一丝艳色,满城缟素,一片萧瑟。
秦越担心老司马的安危,麻着头皮进了城,先来到苏宅碰碰运气,却见老司马正悠哉悠哉的烘着火塘,喝着茶,还有兴致哼小曲儿。
“噫,你不在宫中?”
司马错三角眼一翻,冷然道:“死的是你们皇后,又不是老夫,难道还想老夫为其戴孝?”
秦越被他一句话给噎着了,自端了椅子过来,把脚架在火塘边,烘着手,问道:“你不是说可以能治好的么?”
“遵医嘱,事事听老夫的,活个三年五年没问题。”
“那为何皇后又想不开了呢?”
“因为她那病不能根治,老夫的手段也只能拖住,她的形容只会越来越枯萎,最后如一堆白骨般。”
“不过老夫倒是钦佩这女子的刚烈性子,说死就死,还真被她做到了笑着离开。只是可怜了你们的圣上,那嗓子,治好了也是沙哑。”
老司马长叹一声道:“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却不成想你们圣上倒是性情中人,唉,老夫受不了那凄惨状,所以就先回来了。”
秦越没好气的道:“你不会开几贴安神药出来?神神叨叨的一付云淡风轻的鬼样子,其实是在当逃兵,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淮南时就……”
老司马冷笑:“你以为就你想的到?人家都把身家性命搏上,硬扳住圣上牛灌了。再说了,老夫凭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这可是你们求着老夫施手的,记得回头帮老夫催下诊金。”
秦越做一个拇指向下的动作,转身与木头怪聊天,还未说上两句话,却听外面脚步声乱作,秦越大惊,连忙跑出去一看,却见门房大呼小叫的跑进来。
“甲郎君回来了。”
秦越怪叫一声,倏的冲出,其速如豹。
……
河中府,城东峨眉岭,有人哭嚎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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