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寅跟着秦越满汴梁城瞎逛之际,皇宫崇元殿上,当今大周的最高领导人郭荣正脸红脖子粗的在与臣工发生争执。
这位登基不过二十来天的皇帝年约三十来岁,国字方脸,浓眉飞扬,一道宽长的短髭盖住上唇,下唇很厚实,嘴角微垂的同时更显的法令深严。
此时他正毫无君王形象的站在龙椅前,一张脸胀的紫红,颈脖处青筋直跳。
“北汉欺我国内大丧,联合辽国大兵犯我大周,那伪帝刘崇能亲自率兵,朕欲亲征,为何不行。”
“圣上三思,北汉自平阳一战大败后,还不到两年,哪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圣上无需亲征,只需派遣一员大将御敌既可。”
郭荣冷哼一声,朗声道:“北汉这是欺我刚刚践祚既位,好趁机夺这天下神器,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朕必须亲征。”
“可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圣上又刚刚即位,正是人心浮动之际,不可轻举妄动呐。”
“请圣上三思。”殿中群臣齐齐劝谏。
郭荣怒道:“昔唐太宗定天下时,都是御驾亲征,朕亲征为何就不可行?”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以对。中书令冯道轻咳一声,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这位历经五朝十二帝的官场不倒翁虽已七十多岁,但一双混浊的双眼里偶偶闪起的精芒却仍然让人不敢逼视。
“不知圣上能象唐太宗那样战无不胜么?”
“北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我王师一出,就如泰山压顶一般……”
冯道晒然一笑,轻轻的顿了顿手中的拐杖,道:“不知圣上能象泰山那样吗?”
“你……”郭荣怒极,看着这位依老卖老的家伙,紧握的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中书侍郎王浦一看不好,忙道:“此去潞州路途不远,圣上亲征也无妨,但请调兵遣将先行出兵,圣上安顿好京中事务后,再御驾亲征也不迟。”
郭荣强行抑住胸中的怒火,拂袖道:“就依王卿如言,亲征之事,朕意已决,诸位臣工勿需多言。”
众臣眼睁睁的看着郭荣怒气冲冲的走了,个个长叹一声,一部分人围着王浦责斥,更多的人则是围着冯道,担忧的看着他。
冯道轻拂白须,笑道:“为人臣者,自当进忠言,行正事。大家也别为难王相了,若无他解围,后果不堪设想,大家都回去做事吧。”
待到众人走完,冯道这才缓缓出殿,却是脸色从容,细心观察的话,甚至还能在其嘴角看到一丝微笑。
御书房中,郭荣一口气喝干杯中茶,猛的用力一掷,摔的粉碎,骂道:“老贼安得如此欺朕。”
“圣上息怒。”
一位宫装丽人款款从门外进来,正是郭荣的续弦妻子符氏,眼下因郭荣才初登大宝,还没来得及正式册封。她挥挥手让左右侍者都退下,这才劝道:“圣上不该发怒的,诸位大臣也是为圣上着想。”
郭荣疲惫的往椅子上一躺,有气无力的道:“是哪个耳报神跑这么快,朕只是气他们说话的态度,一个个都满肚子的轻视之心,藐视之意,着实可恶。”
“圣上早年都专注民生经济,少经军旅,大臣们有此担忧也是正常。这是冯相刚刚让人急送来的纸条。”
郭荣接过,拆开一看,只见纸上写道:“今皆宿将,久处贵位,气方骄,陛下即位席未暖,未易使也。”
“……圣上,以妾看来冯相担心的也有道理……非亲征不可么?”
“你说呢,都是骄兵悍将,谁领兵能服众。”
符氏默然,没说出口的隐忧夫妻俩都心知肚明,沉默了良久,符氏方柔声道:“要不,让父亲……”说完又觉不妥,忙把挂帅两字咽下肚子,改口道:“圣上既然主意已定,具体事宜却也该早作谋划为好。”
“你说的不错。”郭荣猛的站起,以手作巾,用力的搓揉了几把发红发烫的脸,摇摇头,把之前的不快都甩到脑后,方才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符氏红着眼眶为圣上抻纸,眼见他文不加点,御札一挥而就,不由惊道:“圣上……”
……
冯道出宫回府,早有家丁长随候着,小意的搀扶着下了马车,坐上轻便的步辇,抬杆有节奏的一颤一颤,悠哉悠哉的穿廊过弄,整整一注香的功夫,方回到北院上房,步辇轻轻巧巧的转过影壁,稳稳的停在院中。
冯道这才悠悠的睁开眼睛,在侍者的搀扶下起身,却见堂前阶下立着一人,鹤发童颜,飘逸出尘,不由欣喜讶然:“徐无仙师!你何时到的,老朽竟然不知。”
徐无道长上前一步,轻扶其手臂,虚空空的触不到半两肉,也讶然道:“不过两年不见,冯相身体竟然瘦弱如此。”
冯道笑道:“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瘦点好呀,这里空旷清冷,怎是老友相会之地,进书房喝茶。”
两人进了书房,顿时感到一阵温暖,冯道轻敲老腰,笑道:“人老了,就怕冷,上个早朝,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都不济事,还要备两汤婆子,怀里揣一个,手里抱一个,还是家里暖和。”
“我之前曾留一个养身方子,相公可曾用?”
“药丸子药酒天天喝,那套养生功却是难有时间一动,不说这个,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在这纷争乱世,活到这把年纪,老夫心满意足了。”
“你向来喜好享受,此番却为何来此穷蔽的汴梁?”
徐无道长笑道:“尘缘未了,老道十年前收了个弟子,不忍他荒废,安排他这在苦环境中历练一番。”
冯道点点头,道:“可需要老夫助力一二。”
“眼下却是不用,老道的本意就是让他尝尝人间疾苦。”
有伶俐丫环奉上香茶,徐无道长接过,轻启茶碗,见冯道举止略与往日不同,带着一丝卸下担子的轻松,讶道:“相公辞相了?”
冯道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虽然中书令的名头老夫还挂着,不过也没几天了。”
“难道是新皇他……”
冯道摆摆手,呡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方道:“此乃老夫有意为之,前几年被老皇硬生生的按在这中书令的位置上,无事不朝,本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如今,新皇即位,万象更新,正是老夫荣退之机,该把酒置庆,仙师可有兴趣喝上两杯?”
“固所愿也,却不知冯相所藏可丰。”
说完,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当下把酒小酌,两人多年知交,徐无道长又是方外之人,酒酣耳畅之际,也少不得说些朝事秘辛。
待说起今日朝会上的一问一答,冯道与以往一贯以和为贵的作风大相径庭的句句如刀,直把徐无道长给惊呆了,眼前这位,还是那个朝野公认的不倒翁老好人么?
冯道见他那样子,乐不可支,摇头晃脑的笑道:“不单是你,与会朝臣都以为老夫得了失心疯,竟敢如此猖狂的公然顶撞圣上,退朝后人人围着劝慰,哈哈哈……”
徐无道长也不明白。
冯道掷杯,幽幽的一叹,良久方涩声道:“大限将至,可身后却无一人是贤才,老朽纵然埋骨黄土,还要操一份子孙闲心,唉,这红尘事呐,到老也堪不破。”
一句话说的徐无道长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枉自己自称方外之人,一生逍遥,可临了又怎舍得舔犊之情,还不是要为渐渐长大的弟子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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