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镇东,山坳中的一个村落里。
火光闪跳的油灯下,陆宜祯坐在草榻上,发髻凌乱、眼眶红肿,衣裳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她鼻头一抽一抽地、像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一旁捣药的农家娘子见她模样,极为不忍心,安慰道:“好了,坏人已经走远了,不会再折回来的,你就放心罢。”
“多谢你。”榻上的小姑娘揉了揉揉眼睛,“等我回家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说起来也是老天保佑,你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家,竟真的能从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手底下逃出来,还撞进了村子里。”
“我哥哥,他教过我一点自保的办法。”
若非记得这些,她也不会见那贼人睡着后,强忍着恐慌、镇定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拧磨起粗砺的绳索、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最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终于解开束缚。
举起棍子对准贼人的后颈时,水雾已经模糊了视线,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将眼中的水汽都挤掉,这才看准了穴位、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敲下去。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一点儿也不冷静。
逃下山的一路还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药捣好了。”农家娘子将石钵放到她手边,打量了她一眼,“伤处,没有你自己敷不到的罢?”
陆宜祯摇摇头:“多谢你,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你敷完了药,早些歇息。明日等我男人回来了,我就让他送你回家。”
农家娘子叮嘱完,走了出去。
待木门“吱呀”阖上,陆宜祯才把石钵捧起来,挑了点黏糊的药草敷上手腕的伤痕。
那里已经被磨得破皮流血,清凉的药汁贴上去,火辣辣的痛感才暂时麻木了。
她敷着敷着,眼眶又忍不住起雾。
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隋意在这儿该多好,他一定会用最温柔的语气哄着她、劝着她。那次在夷山别庄,她不过是磕到了桌角,他都替她揉按了大半天。
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收拾好伤口,陆小姑娘把石钵放下、熄灭油灯,脱了鞋袜,钻进被褥里,将身子蜷了起来。
被窝是凉的。
单薄的窗纸外,劲风呼啸,刮擦过茂密的林丛,发出“哗哗”的声响。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从遥远方向传来的狼嚎。
她将身子团得更紧。
湿润的眼睫在黑暗的光线里一眨、一眨,泪珠无声地沾湿了枕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只是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好几场噩梦,每次惊醒,睁眼仍是一片昏黑。
到天光大亮的时辰,迷迷糊糊被人唤醒,她还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贺娘子……”
“先别睡了,村口来人了。”贺娘子仍穿着昨夜捣药时的那身衣裳,言简意赅道,“那是一群官兵打扮的人,手上还拿了你的画像,你可认识他们?”
难不成是官府找来了?
陆宜祯杏眼亮了亮,忙不迭掀被坐起,披了外裳、踏上绣鞋,刚站起身,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
她回过头,斟酌道:“贺娘子,待会儿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你能不能先告诉他们,没有见过我?”
“这是为什么?官府的人、难道也是坏人吗?”
“不是。”陆小姑娘顿了顿,“只不过,昨天绑我的人,应该很有权势,我怕他们冒充官兵、想回头抓我。”
她心里其实有点忐忑,贺娘子听到“坏人有权势”以后,会不会就害怕了、不肯收留她了?但是昨夜,她好像也看出来她家住京城,所以……
“对对,这倒是我糊涂了!”贺娘子道,“那你等会儿先躲在屋里别出来,我出去应付他们。”
小姑娘悄悄松口气,朝她扬起一个笑:“好,多谢你。”
未过多久,院子门板果真被“砰砰”扣响。
贺娘子出屋开门。
外头嗡嗡地一番交谈声。
陆宜祯扒着门缝,小心翼翼地朝外望过去。
站在院门前的,是一群身穿禁卫甲胄的人,若单看着装,当真挑不出一丝毛病。
蓦地,她的目光被混杂在众盔甲中的白裘一角吸引而去——
缓缓往上瞧。
那是一张半隐在人群后头的、俊秀的脸。
小姑娘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骤然急促地“咚咚”跳动。
“嘎吱”。
她推开房门。
院中的交谈声倏忽一滞,一道道惊讶的视线皆先后望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
“意哥哥!”
小姑娘难掩哭腔,越走越快,最后“蹬蹬”小跑着、往门口奔去。
人群中的隋意,这时也好似回过了神,忙拨开前方阻碍,甫一到门边,便被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身子是软的、是热的,呜咽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深冬的寒峭在怀里融化。
就好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被落入帐中的煦日击碎。
隋意极尽轻柔地拥住她。
“祯儿妹妹别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到你了。”
小姑娘埋头哭了一会儿,缓过气,觉察到身旁还围着一圈人,她一半羞赧、一半不舍地从隋意的怀抱里退出来。
对上贺娘子惊讶的目光,她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歉:“对不住,我方才太激动了,他们,他们不是坏人,是来救我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娘子干笑道。
“外头天气凉,官爷不如进来喝口热茶?”
……
贺娘子去灶房烧水了,隋意带来的一群官兵、也功成身退回京复命。
简陋的茅屋内,只坐着两个人。
隋意早在进门时,就发现了小姑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最严重的的伤当属手腕,素来细腻白皙的皮肤、此时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红痕,不难想见,昨夜她是如何的挣扎无助。
只觉心尖涩得发疼,隋意蹙着眉,想也不想、便捏住她的手。
“意哥哥!”
“别动,让我看看。”
陆宜祯无措地抬着双手,任他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瞧,只感到脸颊一点一点地变烫。
“是不是,是不是很丑呀?”
“不丑。祯儿妹妹很勇敢。”
他从袖中摸出一小瓶浅褐色药粉,小心而轻柔地匀在她的伤痕上。竟比她昨夜自己上药时还要仔细谨慎。
“疼不疼?”
“不疼的!”陆宜祯望着他,“倒是意哥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方才重逢惊喜交集,因而没顾得上留意,现下一瞧,他白色裘衣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发丝也缠着血痂,脸颊倒是干净俊俏的,只不过眼底泛有淡淡的乌青。
一看就知道累坏了。
她鼻头一酸,又想哭。
“你是不是整夜没睡呀?”
“我没关系的。”他为她上完药,抬起头,浅浅地笑,“只要祯儿妹妹平安无事,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你不许说这种话。”陆宜祯粉着脸,教训他,“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适时,贺娘子端了一托盘的热茶和热腾腾的米汤进来。
几个人填了肚子,陆宜祯又向她道了通谢。
“贺娘子,我能得救真是多亏你了。只是,只是我哥哥他为了找我、整日整夜都没休息,立即启程回京也太辛苦了,可否借你家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这是自然。”贺娘子爽快道,“相逢也算有缘,我男人他下午就该回来了,这大过年的,你们不如在我家用了饭再走。”
“这太好了,真是谢谢你。”
“正好,灶房里还烧着水。”贺娘子偏头对隋意道,“这位官爷,你不妨先去擦把脸,睡起来更舒服些。”
隋意与她道过谢,却没有起身出去,而是问她要了一卷绷带。
贺娘子的男人是个赤脚郎中,此番出远门、也是为了看病救人,因此家中并不缺药物用具一类的东西。
她将绷带翻找出来、递给隋意,只见他俯身、把陆小姑娘的手腕包扎严实了后,这才出门去。
望着门边消失的清俊背影,贺娘子“啧啧”几声。
陆宜祯红着耳尖、垂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
……
隋意洗漱完,进房去歇息。
贺娘子在院中砍柴洗衣、置备菜品。
陆宜祯闲来无事,帮着她剥花生。她伤的是手腕,手指头却依然灵活,只要不做太大幅度的动作,就不会觉得痛。
但剥了没一会儿,隋意便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陆宜祯望见他,蹙起眉,不是很高兴:“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陆宜祯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夜里头辗转害怕的情形,好似有些懂了。
她擦干净手,起身推他进房,又将他塞进被窝里,趴在床边、支着脑袋,对他说:“我陪着你,快睡罢。”
隋意定定地看着她,忽地抬指、朝她揭开被子一角:“祯儿妹妹也上来。”
小姑娘瞪大眼,炸毛一般、“咚咚”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这样?”
他不徐不缓地坐起身。
温声道:“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全是祯儿妹妹失踪后的景象,就算知道了祯儿妹妹安然无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回想。祯儿妹妹昨夜,又是怎么睡着的呢?”
“我……”
小姑娘说不出话。
“所以,祯儿妹妹也一样没有休息好。”
“……”
“祯儿妹妹,我很想你。”
柔和轻软的声音,好似春日荡过湖面的柳梢。
心湖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残存的理智彻底被搅成了浆糊。
陆宜祯朝他走了过去。
等被他细心地避开伤处揽入怀里、身上也搭了层被子的时候,陆小姑娘的神思、才勉勉强强地回了笼。
心想,这个人,怎么能将蛊惑人的法子、使得这么炉火纯青?
她努力地昂起脑袋。
入目是漂亮流畅的下颌线条,仿佛是觉察到她的不安分,隋意垂头望下来。
那双标致的桃花眼,柔软温和地盛着她的倒影。
小姑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心里又想,蛊惑人又怎么样呢?只要是他,上当一百次也没关系。
“意哥哥,我也很想你。”
隋意眨了眨眼,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颊。
忽然吻过来。
时值寒冬,室内却是冰消雪化、融融如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退开、抵着她的额头,眼底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眷恋与缱绻。
低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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