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隋意到典察司上值去了。
月初,大赵朝局发生了一次大变动,官家下诏,将督察院与刑狱司合并为提刑典察司,居六部之上,掌督察与刑狱之务。
此诏一下,朝野内外莫不是人心惶惶。
有人将此举与太.祖年间的“血滴子”联系起来,以为合制积威积怨,并不妥当。
又有小部分人以为,此举一扫前朝人浮于事之积弊,是好事。
但不管怎么说,政令下达后,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陆宜祯送隋意上值去的那一天,想到近段时间的风声,很认真地叮嘱了他一句“万事小心”,又被他笑着摸摸脑袋,叮嘱回来:“我不会有事的。倒是祯儿妹妹,最近天气愈发凉了,出门时记得披件氅子。”
……
这几日,最悲伤的人莫过于段毓儿。
她入宫一趟,出倒是出来了,不过是得了封号、出宫来做最后一次省亲的。
陆宜祯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悲伤地趴在桌上打着嗝。
“毓儿姐姐……”
段毓儿听闻声音,抬头一见她,眼泪又憋不住了,吱哇哭叫着扑上来:“陆小宝,嗝,还是,还是你好,嗝,他们都叫我婕妤,我才不想,嗝,不想当这个什么婕妤呢!”
陆宜祯一时间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给她拍背顺顺气:“好了,毓儿姐姐,你先缓缓。”
“缓,我要怎么缓,嗝。我以为只是进去逛一圈,足足十个人呢,嗝,就留了三个,十之三,怎么就,嗝,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嗝。”
陆宜祯安安静静地听她哭诉完,等到悲泣暂时止住了,才给她倒了杯水,犹豫着,安慰说:
“其实,换个方面想一想,官家英明通达,也算是毓儿姐姐你以前说的那种,‘世上一等一的男子’了。”
“他,他是英明,也长得好看,但是……”
段毓儿顶了一双红眼睛,抽抽鼻子,说:“但是以后,后宫里总会有很多女人的,我才不要变成像尹小娘那样的怨妇。”
“而且,你不知道,官家他,他好像对女色一点兴趣都没有!”
段毓儿说着,凑过来,压低声音:“大选那天,我同另外九个姑娘站在殿中,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太后娘娘派人去三催四请、才将他请来的,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几本奏折!”
陆宜祯惊讶地掩唇。
“挑人的时候也是,全是太后娘娘在说话,官家就坐在上边看奏折,头都没抬几下,最后太后娘娘说要他选人了,他才随便指了三个。”
说到这里,段毓儿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当时为什么要站在他的右手边呀……”
……
段毓儿整整悲伤了一天。
第二日,陆宜祯目送着她被嬷嬷架上了入宫的马车。
“等等,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交代!”
马车即将起步时,她扑棱着从车帘子后头伸了个脑袋出来。
“陆小宝,你过来!”
陆宜祯连忙走上去,心疼地看着她:“毓儿姐姐。”
段毓儿执起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陆小宝,我今后是没什么指望了,但还有件事情要托付于你。”
“毓儿姐姐,你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我不在以后,宛音免不了又是要受她家里那些人的欺负的,你一定要替我保护好她,尤其是她的婚事。”段毓儿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我大哥哥已经向我娘透露过要去徐家求亲的意思了,但不知为何,这几天又叫我娘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
“陆小宝,你帮我多多留意一下,看他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子了。若真是有……绝不能让宛音嫁过来受委屈。”
“好,毓儿姐姐,我记住了。”
……
因为段毓儿临行前的一番嘱托,陆宜祯在隋意下值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跑去问了他、段伯安这些天的行踪——
如今他们二人同在典察司为官。
听过问题后的隋意轻挑眉梢:“我一回来,祯儿妹妹关心的竟是别的男子?”
陆宜祯担心他乱吃飞醋,于是又把段毓儿的话向他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这样么。”
他思索片刻,忽而笑了。
“我约莫能猜出来他这么做的原因,不过祯儿妹妹放心,绝不是因为他身边有旁的女子。”
“那是因为什么?”
隋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挫败一般轻叹口气:“因为,一两个月后,典察司会有一件大案子。”
“大案子?”
什么案子,竟能提前预知发生?还因为它,连定亲这种大事都要往后推迟?难不成到那时候,会特别忙碌吗?
陆宜祯脑子里浮满了疑惑,瞧见对面人的神情时,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件事情,是不是不能对外人多说呀?”
隋意微笑道:“祯儿妹妹真聪明。”
陆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那,那你还对我说……”
他笑了声:“我向来是不忍心拒绝祯儿妹妹的。”
陆宜祯红了耳尖。
“意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哪样?”
“这样,不矜持。”
陆宜祯绞尽脑汁琢磨出来一个词。
她望着眼前清俊秀雅的人,没由来地想: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像神仙;而如今却像,剥落了神仙外皮的、妖精。
失笑过后,隋意重新看向她,温声道:“祯儿妹妹,后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
陆宜祯不知道他们后日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但只要是同隋意一起,她就充满了期待。
是日,小姑娘梳了个漂亮的妆,早早地候在典察司门前。
大约是她独自等人的样子太过瞩目,看门的两个守卫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着走过来。
“小姑娘,这里是典察司,里头是审案子的、煞气重,你还是离远些罢。”
“没关系的。”陆小姑娘摇摇头,“我在等人。”
守卫见她孤零零一个,又生得娇气,暗忖秋风寒凉,不由问她:“你要找什么人哪,我们替你进去叫他出来。”
这要怎么答呢?说是“未婚的夫君”?陆小姑娘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道:“是,是哥哥。”
“不用麻烦你们了,典察司再过不久就下值了,我等他出来也是一样的,不要打搅他忙公务了。”
“我家妹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守卫长吁短叹,给她搬了张小马扎坐着,同她聊起天来。
“自从督察院与刑狱司合并之后,典察司的事务也更加繁重了,几乎是从前刑狱司的两倍。”
“那你们下值会比以前晚吗?该不会要忙到深夜罢?”
“那倒不会。”其中一名守卫说,“我们司里头的几位大人,都很厉害。特别是副使大人,就没有他审不出来的案子。”
典察司副使……那不就是隋意么?
陆小姑娘心里头得意极了,弯起眼睛问:“他都做了什么呀?”
可这个问题却叫两名守卫狠狠地沉默了。
脸上尽弥漫着胆悸的神情。
“……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听。”
陆宜祯正想继续追问,余光却瞥见典察司正门走出来两道人影。
下值了!
小姑娘立刻把先前的一丁点疑问抛之脑后,站起身,一个身影一个身影地分辨着,直到瞧见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后,再也按耐不住满心欣喜,喊了声“意哥哥”,朝他奔过去。
隋意将她接了个满怀。
“祯儿妹妹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小姑娘环着他的腰:“我等不及了。”
这下,隋意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问:“等多久了?没累着罢?”
“没有,这儿的守卫大哥特别好,还给我搬了张凳子坐。”
陆宜祯说着,松开手,给他指了指大门一侧的守卫,却见本还嬉笑闲谈的两名守卫、不知何时、已经惊恐地抱在了一起。
……
两个人先到潘楼街尾的刘记汤饼铺子用了顿晚膳。
从汤饼铺子出来后,天色已经擦黑。
夜市上的人潮逐渐变得汹涌起来,熙攘喧哗,孩童的打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汇杂。
两旁楼舍的檐下也亮起了灯笼,橙黄、淡青、赤火的颜色点缀在夜幕之下,照亮了镂雕精致的窗棂。
隋意牵着身旁的小姑娘,缓慢地顺着人潮前行。
“意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汴水河。”
他的声音杂糅在诸多喧噪之中,颇有几分缥缈。
隋意偏头,浅笑看她。
“我带你去放盏灯。”
自河边小摊处买了两盏莲花样式的灯,两个人穿过人浪,来到了浮光粼粼的汴水河畔。
今晚并不是中元、中秋这种特殊的节日,因而水面上漂浮的河灯不太多,只零星散落了一两个,好似晴朗夜里、暗幕之中的稀疏星子。
陆宜祯趁隋意点燃莲灯的间隙,往两旁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片河堤她曾经来过——正是六年前中元节的那个晚上、她找到隋意的地方。
那时候,他也在这里放河灯。
孤身一人,连贴身小厮都不肯带。
“祯儿妹妹,好了。”
清缓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陆宜祯抬手,接过隋意递来的一盏、已经点亮的莲花灯。
他也捧着相同的灯,暖黄的烛光投在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庞上,晕得轮廓柔和、笑意温软。
陆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祯儿妹妹,今日是我母亲的忌辰。”
轻柔的声音顺着河风、吹入她的耳畔。
“她葬在隋家的坟茔中,但我觉得,她不会喜欢那里、也不会待在那里,所以每年,我只来这汴水河边祭奠她。”
他不徐不缓地说。
“今日,我想让她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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