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见钟盈久不说话,腹里有备了辞措想要开口。
钟盈先说了话。
“你说的固然有理,但你需知晓,大齐律法皆由你们男子所定,即使再如何想要公允,自也有你们男子的私心狭隘处。”她说得漠然,“我且问你,若是有女子被丈夫辱骂殴打,她来官府状告,你们该如何?”
周砚哑在那处。
“按齐律,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他低头答。
“减凡人二等,”钟盈冷哼一声,“女子于律法中本就已经是这般低微,何况,世俗枷锁让许多女子根本不可能踏步进官衙状告丈夫,即使真的有女子有此勇气,多数官员也不过是劝诫女子,应体谅夫婿,只要未出人命,对男子也不过是略施惩戒,以家和万兴的由头不了了之。”
“逼死九娘的正是你口中的律法,也正是因为伸冤无门才让她走上这条路,于我而言,他丈夫死万次也是活该。”钟盈说至怒处,攥紧了手。
她低头看着面略有困惑的,却依然跪着的周砚,本紧绷的心绪忽而心生无力,又觉得自己一番话毫无意义。
“我知晓如今你也不过是因着我身份不曾反驳,我也不会与你再多说,”她叹了口气,又提了声音,“但是九娘,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去,你觉得我无理取闹也罢,觉得我仗势欺人也好,九娘已死,她在你们府衙已无多用处,至于别的事情你要如何查,那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多言。”钟盈站起身。
“你既非要查,那么,也请彻查,莫要让九娘蒙不白之冤,”她继续道,“还有贞娘,她如今是弘文馆学士,她并非寻常女子,你等若有什么话要问,也请以礼为先,我想,她应当会告诉你们的。”
钟盈说到此处,她觉得浑身无力,此刻也不过是想快些离开。
她方才一瞬才明白了一件事。
九娘并非因杀夫婿自刎,而是为了护住贞娘而揽下了所有罪责。
士为知己者死,九娘做的干脆彻底。
钟盈缓缓朝外走去,周砚起身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方才钟盈的那番话在他听来过于惊世骇俗,他不知何解,却也不敢多问,便只能沉默以对。
看着前头的钟盈,他忽而想起一件事。
“殿下,昨日我等在凉州城外,遇到了重伤的驸马都尉,如今正被臣安排在驿馆修整,殿下可要……”
“可致命么?”前头的女子脚步顿了顿。
“医官说驸马身子亏空许久,本就筋脉全断,多年又不曾好好修养,昨夜又经了一场烈战,怕是需卧床几年才稍能调息回些,但今后,也是只能用药养着,再也劳累不得了。”周砚叉手。
前头女子没立刻说话,隔了许久,她才道:“要什么药都用着吧。”
周砚又跟了几步:“可要臣为殿下安排住处,过几日,臣派人护送殿下回邑京。”
“周砚。”钟盈转过身来,周砚退了几步,躬身叉手。
“殿下请说。”
“圣人,这些年还好么?还有,故人都好么?”她语气与方才的慷慨愤怒不同,而是蒙了层匀称的伤感。
“圣人,”周砚顿了顿,“圣人,很想殿下。”
“殿下的故人们,一切都好。”周砚说至此处,喉咙哽咽。
他与钟盈其实相识不多,却无端觉得,她此一问的故人里,也包括了他。
隔着这么多年的春月秋云,她似乎还是当年在元盈观他初见时的那个样子。
但如今卸去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花冠,俯身于尘海,他又觉得,她距离他们似乎更远了。
“不知你还有没有时间,我还有一件事拜托你。”她道
“殿下尽管吩咐。”周砚叉手。
“我有一匣的东西,过些时间我找人送来,等你回京述职时,请替我带给圣人。”她静静看着他。
“殿下,不等亲自回京时候带给圣人么?”周砚出声。
“我不想回去了,”她转过身,“我大概也没有时间再回去了。”
“殿下。”周砚往前一步。
女子明明站在门处,好像又相距极远。
“我过几日便要出关,我在凉州之事,还望你替我隐瞒。”她淡褐色眼睛里,倒映着这满城瓦舍。
平静,比之任何时刻都要平静。
“殿下?”周砚又唤了一声,“再过些日子,卢寺卿便要到凉州了,卢寺卿他……他也与很多故人一样,都很想念殿下。”
“殿下,也不再见一面吗?”他问。
“不见了,”钟盈笑了笑,“我怕来不及。”
她说毕便不做多停留,转身大踏步朝外走去,消失于光里。
他没有追上去。
他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见殿下时,他觉得她并不似修道之人,虽身于道观,却觉得她身上烟火尘气太重,对世俗留恋甚深;而如今多年再见,已然一声素钗简衫,却好像已远离尘土,飘飘然似将羽化而去。
也许她此一去,他们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
一池光色下,四处皆是蔓延草色,到了来年,便会缓缓生长成青色草木。
旁侧的河冰还未化,只能听到叮叮当当河流深处有些冰皲裂的声响。
很是好听。
钟盈在九娘的坟前站起身,她的视线又细细看了眼那一行字,那是她寻城里最好的刻字先生所立。
然后转过身。
“乐安,我们走吧。”前头是光,她抬着头道。
“三娘,你真的,要走了么?”崔知易回头看了眼罗九娘的坟,“我们不再等等……”
“等什么?”钟盈回头,她看着崔知易。
自崔知易醒后,他不曾提及一句贺淮之事。
他不提,她也不会多言。
“没,没什么。”崔知易挠了挠头。
“走吧,”钟盈笑道,“是你说的要去回鹘,如今快要开春了,正是出发的好时间。”
她大步朝前,崔知易跑了几步才跟上。
“三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他倒退着问。
“回来?”她顿了顿,“看天意吧。”
“前头要过突厥的领地,突厥这些年与大齐稍有交好,可却与回鹘有过些冲突,但也不知如今态度如何,你这身体可撑得住?”她看向崔知易。
“我这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三娘不必担心,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崔知易挑了挑眉,“三娘,等咱们从回鹘回来,便乘船出海如何?我听闻海上有仙山,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钟盈回头看向他,她神情温和,勾了勾唇:“阿竹还没听过海上的故事,就依你来,从回鹘回来,便去海上。”
崔知易见她应了声,神色稍展,心头无端的忧虑也少了些许。
“好,三娘说的,方时可莫要食言了。”
……
凉州的城墙上,风未停,绵延的山势在不断扩展,向更广阔处蔓延。
城墙上的灯笼都被点起,也不过是照亮了这短短一段石砖砌成的路,除却站着的守城士兵们,整堵城墙缄默不语,静静与焉都山对峙百年。
“殿下,还说了什么?”卢昉仍着了绯红的公服,因此刻的风,往他衣袖里灌着,他如今蓄了须,整个人愈显萧肃。
“殿下说,莫要将她的事告知邑京,我等真的要不把这消息,告诉圣人么?”周砚迟疑道。
“瞒些日子,再将此消息递送至邑京,”卢昉道,“让殿下按着自己心意,再走远一些。”
他的视线停在远处的焉都山上。
“卢公,我不明白,殿下不是对驸马都尉一往情深吗?为何我与殿下说了驸马身受重伤就在凉州的消息,殿下却不为所动?”周砚问,“这么多年,圣人这般记挂殿下,驸马也日日四处寻找殿下,为何殿下就是不愿回京?”
“难道殿下也与以往一般,不过是随心所欲的凉薄之人。”周砚思索了半晌,还是将此话诉之于口。
他与卢昉相识这么多年,知晓卢昉只喜直言,他便也不遮掩,如何想就如何说。
“不是的,殿下,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卢昉摇了摇头,他不似往日那般厉声驳斥,说得很谦和温柔。
他的公服还在猎猎作响,凉州城墙的风很大。
目光停留在远处的明月,肃穆修雅的眉宇间,许是月色的缠绵,他的神情多了几分温柔。
那是周砚从未见过的模样。
月色从卢昉身上移至他身上,他有一瞬,忽然感觉到那月色一点也落在他的肩头。
“卢公,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成家?”周砚不知为何自己突然问出这句话。
但好像他有些摸到了答案。
卢昉早已过了最好的成婚年纪,虽仍有不少人前来说媒,卢昉始终都是孑然一身。
卢昉的衣衫顺着风,起的弧线在清柔月光下,就像是突兀的一点日光。
周砚低头,他这才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突兀。
“我知晓,你一直好奇,我与殿下当初是如何相识的。”卢昉打破了此刻的安静。
他答非所问。
但答有所问。
月缺了角,被天啃去了半面,在山头煮着,散着水蓝色的光。
“当年,殿下还在邑京,我方时不过是候考的学子,在邑京的同窗遇到不平之事,我仗着书生意气,与诸多考生拦住了当时主考官韦相的马车要一公道,谁知却拦错了车,那车竟是殿下的。”
“至此一生,我也不会忘记,那车巾掀开时,殿下的神色极为平静,与外头喧嚷截然不同,也不似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那般富贵傲气,而是亲自下了马车问我们原委。”
卢昉的脸上浮过柔色,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愈发眉宇温柔。
“殿下宽恕了我等犯上之罪,还私下替我同乡处理了事。”他顿了顿,“这些事也是我后来才知晓。”
“韦相当时要打压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子弟,想办法将我们驱逐出京,我那时年少,一时气下,在韦相必经的波斯胡寺前大骂。”
“可哪知,出来竟又是殿下。”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当时脸都白了,殿下却还若初见时那样,在马车里静静听完了我的慷慨义词,然后拉开车帘对我道,望我不忘今日勇者之心,若以后考取功名,官职加身,也要如今日这般不惧。”
“世人皆说我出自殿下门下,可我与殿下也不过是当初两面之缘,殿下还未去南山时,我只是年节送些上不了台面的贺礼,殿下从不因我官位低微而拒我门外,而是也着人回礼。”他说得缓柔。
“我将殿下与我说的话铭记于心,”他看着焉都山,“我总希望自己这么多年,没有辜负殿下当年一番苦心。”
周砚看着卢昉的背影,一时默默无话,他身上此刻与在官场时大不相同,他好像整个人都带着柔光。
“卢公是不是……”周砚有话哽在喉咙,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有些话,如水中之月,不点破时,方能维持最好的样子。
偶有风过,泛着涟漪,便能看到水中泛开的那轮明月。
“无论殿下做了任何选择,我心里,殿下始终是这山间明月,是近在眼前,又遥在天边。”
周砚没有再说话,他也跟着卢昉的视线朝那山间看去。
明月澄澈,照亮前路。
作者有话要说: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
——出自《唐律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