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的凉州,彻夜开放城门。
有一骑越过城门朝着远处的焉都山疾驰而去。
钟盈坐在贺淮身后,河西的风冷冽如同冰柱,即使她身上的大氅围得厚实,仍能察觉到寒意彻骨。
隔着距离,她能感受到身前人的温度,甚至那薄薄衣衫下,他的心脏跳动清楚于耳。
她的手不知该抓在何处,便只是空空抓着他的衣袖。
“冷么?”他的声音与风声一同传来,“你往我身后躲好,能挡一些冷。”
钟盈抬头,看了眼远处焉都山上挂着的那轮月亮,清辉皎洁,却又觉得遥不可及。
“你把他带到何处了?”她从他的肩上看去,前方绵延的山在她眼前不断放大,用一种逼近的巨大威胁压迫着她的视线。
许是距离山更近,无来的,她莫名有些不安。
也许身前的这个人,本就能带给她不安。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少年又出声道:“我既答应了带你见他,贺淮便绝不会食言。”
钟盈没有应话。
他的圆领袍因疾驰而被灌了风,那与里衣相隔开的间隙让她能勉强攒了更多布料。
他的身形瘦削挺直,有一瞬甚至觉得,他虽换了一张皮相,可身形似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还是停留在,那个最初他们遇见时的模样。
“三娘,我年幼的时候,常与阿兄们一起比赛赛马,从城里出发,跑至焉都山脚下,每次都是我跑第一名,阿兄他们几个都跑不赢我,”他的声音暖暖的,与此刻寒风不同,“焉都山的春日最好看,河谷里开满了花,漫山遍野,像是要从谷里蔓延出去;到了夏日,阿兄常带着我跳进水里去,那水是天山化的雪水,寒凉清冽,最适合夏日凉爽,唯独里头没什么鱼;有的时候我犯了错被骂了,我也会往焉都山跑,一路疾驰,好像那些烦恼都能随着马蹄声一同远去。我会在焉都山下的山洞里睡一夜,以天为被,地为庐,只消一晚,便再无忧虑。”
“我曾很多次想过,就这样回到那个时候。”他将身子笼起了些许,替她挡着风,“现在,愈发想了。”
钟盈身体尽量低了些,马匹在加速,她抓着他的衣衫用了更多的力。
“你说过,此事之后,你再不会跟着我,望你莫要违了自己誓言。”钟盈道。
疾风里,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不知觉的加了一层薄悯。
“你也不用借着别的皮囊遮掩了,你我都对彼此心知肚明,既是荀安,何必用别的名讳。”
回答钟盈的先是呼啸的寒风,再接着,前头才有人说话。
“我知道,”他好像笑了一声,“贺淮,终究不是真的贺淮。”
他仰头吹了声哨响,黑幕中有鹰唳对着月而起,然后就着那轮明月在他们这一骑快马上盘桓一圈,直朝着他们落下。
钟盈一惊,抓紧了他的衣袖,往他身后一缩。
鹰直冲他们而下,贺淮抬起一只手,那只鹰精准停在他的护腕上。
钟盈见并无攻势,她才稍敢露出些眼睛去看,抬头便见鹰也歪着头看着她。
“这是当年马球场上圣人赐我的那只松雀鹰,一直由我亲自养着,三娘……”他停了停,然后重新换了话,那句话的开端,切断了之前关于贺淮的所有假象,“殿下,莫要怕。”
此殿下,依然是昔日殿下。
千言万语所言殿下二字,从同一个身体却用不同声音里传出。
钟盈恍若隔世。
如今这声殿下不见婉转,也无深意,可她仍旧辩驳不出里面的意图。
“我一直还没有给它取名,殿下若愿赐恩,便赏它一个名字。”
“我不擅此道。”钟盈摇头。
“我以前年幼时,也有过一只鹰,它的名字也不过是我随手取的,不是很好听……”他倒似未曾意识到钟盈的话,还未说完,钟盈紧接着跟了一句,“簌风。”
“殿下知晓?”他语气惊讶。
“我知晓,”钟盈点头,“它殉主于肃州城下。”
“是,确实。”他点了点头,“原来殿下知晓的竟有这么多。”
“既已跟了你,便由你取名吧。”钟盈看了眼那只鹰,它比之别的猛鹰个头小很多,眼睛里满是清亮好奇,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左右歪了歪头。
马蹄还在疾驰。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她看着已然奔入了焉都山角,泥土的腥味与冰河下未曾凝结的冰块碰撞声此起彼伏。
他扬了手,鹰得了命令便展翅往黑暗中飞去。
马蹄逐而缓慢下来,在一枯草莽角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把手递给钟盈。
钟盈没有碰,而是翻过身,凭借惯力滑了下来。
四野广阔,月明似镜。
将山底草木照得明明暗暗。
“我年幼时常在此一带玩耍,此处有一个山谷,冬暖夏凉,每每我不愿回去的时候,都会留宿在此处。”他朝前走着,一路辟开枯了的植木,“此处背山,能阻寒气,冬日里最是暖和。”
钟盈默默跟在后头,她没有应声,他却似乎说得愈发兴起。
她心中紧切,低头看了眼他怀间的刀柄,她有些心不在焉估量着,若是他爱了反悔,她来不来得及抽出他腰间的长刀。
她捏紧了拳,又觉得身前之人很不可以信。
二人行行走走间,果至一洞口处。
里头还有微弱的火光。
“他在里面。”他道。
钟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不曾挪动。
“我说过,不会再骗殿下。”他额首,“殿下只需相信我最后一次,只此一次。”
钟盈低了低头,这才往里面走了一步。
又回头迟疑看了他一眼。
少年站在月光的亮色处,微微笑着,笑意很浅,眼睛里也存着淡淡的光色。
“殿下莫要担心,此次我绝没有骗您。”
“我将马匹留给殿下。”他吹了声哨,方还在后头的马匹小步跑了过来,亲昵蹭了蹭少年的衣衫。
“乖,到时候带殿下回去。”他低声叮嘱道,摸了摸马的头。
前头女子的声音又起。
“马留给我,那你呢?”
月色轻笼,她的表情清晰明显,平淡的,像是青雾微遮明月施舍的忧虑。
“殿下知晓的,我自幼在此处长大,这里的草木即使闭着眼睛,我都知晓去处,可以自行回去。”他解释道,“松雀鹰会替殿下引路回到城里,殿下不必担心。”
她听闭,仰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山,如今靠的近了,便更看不清连绵的山势。
他说的有理,他这样心思的人,怎会让自己委屈。
最后一次,就这最后一次。
她想毕,又往山洞里走了几步。
脚步带动枯木簌簌声响,她在临近洞口处转过身来。
唇齿微微动了动,道了一句:“荀安,谢谢你。”
多谢,这个词听起来讽刺。
“还有,上元安康。”
她的声音还是初遇时清亮的熟悉,也不再含着哀怨,而是轻盈起来,像是多年前,他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那般。
没有幽怨,也没有哀伤,平静似此刻结了冰的河流。
他怔了怔,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殿下,上元安康。”
明月只给了一些微弱的光,可他的视野便成了光,她消失在带着光的洞口处。
他捂住胸口,大口呕了血。
用手捂住,借着月色低头看着腥红的浓稠颜色。
又抬头,视线微看了眼洞里的光,那是与他置身之地截然不同的温暖。
他垂下手,往后退了几步,身体缩进了一旁的黑暗角落里,他不敢再看一眼那近在迟尺的光,转过身看向上头的明月。
贺淮只是贺淮,是因为钟盈一人而生成的贺淮。
是他卸去肮脏过去,试图生长出的新再造骨血,贺淮因而能被允许接近她。
而徐安又是什么人,他是将钟盈的温暖碾得粉碎,用自私,疯狂,虚伪意图毁灭她的恶人。
可他们都是荀安。
都是那个应该早就死在河西这片土地上的荀安,不值得被原谅,也不值得被天女怜悯救赎。
贺淮连那点微末的欲望,都要徐安来展现,是他勉强压制了那破坏的心念,奢求而来的短暂的两个时辰。
他无耻至极。
借用她对朋友的关心,偷来的这短短的时间,这便就是他的一生。
以后在此回望时,这些时间,足够在他在往后度过这荒芜的人生。
月光从未这般冷,冷得他浑身发颤。
洞口起了声,他把身体往树木丛野间又缩了缩,从枯草枝干的缝隙里,他看到钟盈扶着崔知易站在山洞口。
她略有疑惑四处望了望,他又往后隐了隐。
她自然看不到他。
他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此刻的表情。
“他应该,自己回去了吧。”他听到了她低低的自言自语。
他握紧了拳。
她抬头,一只鹰在月色下盘桓,许是注意道钟盈的视线。
松雀鹰低鸣一声,翅膀带动了风声,它朝前飞驰而去。
马打了憨鸣,马蹄起了几步声音。
再然后,马蹄逐渐远去,消失在枯木旷野间。
他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