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那奴仆一时慌了神,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胤禛眼看场面尴尬,慌忙道:“老十只做了这几个,你没看他连皇阿玛都没送?估计是炉子不够了。”
十四阿哥冷笑:“可他偏偏给四哥送来了。”
胤禛听出他的愤怒,只得道:“你不也说了么,就是普通的馅饼,没什么稀罕的……”
“可是看这样子,四哥不觉得它是普通的馅饼,四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对吧?”十四阿哥牢牢盯着他,“四哥吃过这东西?”
胤禛一时心酸。
也难怪,当年他做代驾司机,晚间实在饿了,和九阿哥各分半个披萨,俩人穷成那样……其实那时候他们连披萨都不常吃,偶尔累极饿极,一根士力架都能当一餐。
看他不出声,十四阿哥笑了:“这可怪了,十哥吃过这东西,四哥也吃过,八哥九哥都吃过,偏我就没吃过。”
胤禛叹气,他想说不过是披萨,这玩意儿也值得你嫉妒?
十四阿哥点头道:“我是越来越弄不懂你们了,现在看来,你们几个才是一伙的,把我一个人撇在外头了。”
胤禛皱眉道:“不过是个馅饼,老十四,你今晚真是喝多了。”
十四阿哥微笑道:“是啊,若不喝这趟酒,不来四哥这儿,我还看不见这出戏呢!”
他说完,招呼也不打,转身扬长而去。
胤禛喊不住他,只得任由他去了。
打发了十阿哥的“外卖奴才”,胤禛回头再看看披萨,他心想,这事儿,错在自己。
但他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他面对披萨,故作惊讶,装出一副好像从来没见过的神态么?披萨而已。他又装不出来。
十四阿哥看出了他的反应,披萨本身事小,严重的是,他和十阿哥他们。竟然有了十四阿哥都不能理解的“秘密”。
难怪十四阿哥要愤怒。
没过几天,胤禛见着十阿哥,就把这事儿和他说了。十阿哥说他知道了,奴仆回来照样描述了一番,他就知道要糟。
“第二天他跑来。和我吵了一架。”十阿哥说,“怪我给你们送披萨,不给他送。我说我再给你做两个,他说他不要了,说完就跑了。”
胤禛一听,叹息道:“那晚也是不巧,偏偏赶上他在场。”
九阿哥说:“老十四最近对咱们意见很大。嫌八哥不肯上朝,嫌我不再什么事都给他通风报信,嫌老十不理他。很多事他理解不了,又怪我们不肯告诉他。老十你也是闲得。做什么披萨!”
“我做披萨怎么了?”十阿哥委屈道,“我做的披萨难道不好吃么?我也不想就这么沉沦下去啊!我是想让大家的生活还能像以前那样继续!我要做努力!我要抗争!”
九阿哥嗤之以鼻:“你还没抗争出来呢,老十四先跑你这儿抗争了。”
“他懂什么呢?”十阿哥怅然叹道,“他哪知道披萨对我们几个的意义?他活这么大,从没受过穷、吃过苦。他怎么能理解到了月底,蹲人家店门口蹭wifi的艰辛?”
胤禛被他说的不禁笑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用的流量?我每个月都用不完,你倒好,每个月都不够用。”
“那是因为你们公司有网!我是自由职业!无依无靠!”
“屁!家里又不是没有路由器!”
“可我在家画不出来!蹲家里没灵感!”
九阿哥摇头:“反正你总有理由。”
那时,四个人在郊外骑马,这也是他们偷偷约着出来透气。
“话说回来。老十你那披萨,做的着实不错。”胤禛又说,“下次给我做个咖喱海鲜的。”
十阿哥没好气道:“四哥就别提这高要求了。第一,咱这儿没咖喱。第二,咱这儿也没海鲜。上次我用的都是普通河虾。”
“咖喱这东西,我们可以自制吧?就是孜然……嗯,其实我觉得应该弄得到。”胤禛思索道,“我回去琢磨琢磨,对了你那烤炉怎么设计的?听说你还弄了个人工的鼓风机?我回去也弄一个。我想烤甜点。”
十阿哥马上说:“真要烤出来了,四哥你可得记着一人一份,皇阿玛那儿也不能少,不然不知多少人一肚子怨气。”
九阿哥笑起来:“一人一份?光我们这些阿哥就二十好几个,还有那些主子娘娘,再加上皇阿玛……你想把雍王府变成蛋糕店?就算是蛋糕店也没听说满世界白送蛋糕的!”
胤禛怅然望望远方的原野:“我才不把我的蛋糕送给皇阿玛呢。他又不懂这其中的价值。我是很认真在做的,就算是最简单的甜点,里面也有工匠的精魂。他懂什么呢?不仅不会明白我的心血,反而还会说我不务正业,嘲笑我,贬损我的努力。”
别人不知道,九阿哥他们却知晓胤禛的习惯:你甚至可以瞧不起他这个人,但你绝对不可以瞧不起他做的蛋糕。如果你敢在胤禛面前,流露出一丝对这些甜点的轻蔑,那他一定会把你划入黑名单,往后,连一块饼干都不给你吃。
他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而且总是在很奇怪的地方,变身“睚眦”。
那天出来玩,只有他们仨,他们怕被人发现,只能悄悄送纸条,以暗号约定。
最近他们也慢慢开始形成特殊的沟通方式,纸条都不留真名,胤禛的落款是DC,九阿哥会简趣÷阁画个阿童木,十阿哥则用阿拉伯数字10,八阿哥画一片叶子。所谈内容,尽量以只有他们知道的词句代替,如果确实有必要保密,就用英文。而且纸条都是见即焚,不敢留下丝毫的痕迹。
“对了,老八真的不出门了?”胤禛看看他们,“成天窝家里。连马也不骑了,天天在家打篮球?他要进NBA是怎么的?”
十阿哥笑起来。
“今天这天气不错,他就该和我们一块儿出来散散心。”胤禛说。
九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我叫了他的,他不肯出来。他不好意思见四哥。”
胤禛听懂了他的话。也沉默起来。
一时间,三个人只静静骑马,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鸟叫。
九阿哥终于还是说:“四哥,别听俞谨那混球瞎掰。八哥一直在生病,又停过几次药,情绪起伏大。他生的这个病,本来就容易产生攻击性,原先他没这么爱无故找茬的。这你也知道,再加上药物刺激雪上加霜……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别怪他。现在他顾他自己的健康还来不及呢,他不会再来害你了。”
十阿哥也附和道:“就是。咱现在该团结呀!不能再内讧了,不能让俞谨那小子看笑话!叫我说,要是茱莉亚在这儿就好了……”
九阿哥迅速给他递了个眼色,十阿哥自知多言,赶紧闭上了嘴。
胤禛听见这三个字时,虽然脸上仍旧毫无表情,但胸口,却像刀划过一样疼。
三个人在接近皇宫大内的地方分手。各回各家,装作一副毫无交集的样子。
胤禛牵着马,他独自在护城河畔逛了很久,估摸着九阿哥他们都到家了,没人起疑心了,这才独自往回走。
他心里依然很难受。
他用了很多很多的努力,想将茱莉亚这三个字,压在心底,再也不去触碰。但十阿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她给翻了出来。
胤禛沿着滔滔护城河。长久的踯躅,茫然而痛苦。他一直不去正视这件事,是因为他知道他不敢。
他可以去正视自己失去了房子、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权利。他可以去正视这种种痛苦,但他无法正视失去茱莉亚这个事实。
因为只要返身一望,他就能望见心底那个大洞。
茱莉亚的消失,不光带走了他对未来的憧憬,也带走了他对生活的热忱。胤禛第一次发觉,他所做的对未来的安排。很大程度上,是得基于茱莉亚的存在的,他那些美梦,是得有茱莉亚在,是要俩人携手才能完成的。
现在茱莉亚不见了,离开了他,只剩下他,独自艰难跋涉在毫无生趣的人生中。
胤禛一点都不相信俞谨的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信。
他也不相信茱莉亚真的就不爱他、真的就清醒过来,愉快地回到俞谨身边去了。
他不相信。
茱莉亚一定有苦衷,那视频也一定是被迫拍摄的。他坚信这一点,但是这种想法更让胤禛痛苦:他竟然无法解救茱莉亚,却只能任由她被俞谨摆布。
她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改变了他,三年之后,又突然消失无踪。
茱莉亚,你到底去了哪里?
直至天都黑了,胤禛才慢吞吞回到王府。到家时,他听见高无庸和人说:“先按照这个方子抓药……”
胤禛一愣,顺嘴问:“谁病了?”
高无庸见他回来,赶紧恭敬道:“回王爷,年福晋病了,刚刚太医来看过。”
胤禛诧异:“她怎么了?”
“有点发热,最近年福晋一直身上发懒,也不怎么吃东西。太医说,倒是没什么大碍……”
胤禛低头想了想,说:“我去看看她。”
高无庸愕然,以前家里妻妾身上不舒服,除非是特别严重的疾病,否则,胤禛从来都不关心的,只吩咐叫人请大夫,事后也极少过问。
今天是怎么突然想起,专门去看望生病的侧福晋?
所以,别说是高无庸,病倒在床的年福晋一听说王爷过来,紧张得赶紧扶着丫头要起身。
胤禛看她这么慌张,赶紧快步过去扶住她:“好好躺着,生了病就别逞强了。”
年福晋苦笑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小心被我的病给过了。”
胤禛摇头:“又不是传染性疾病,过什么?”
年福晋看着是不大好,脸色蜡黄,因为最近饮食都不行,瘦了很多。
胤禛又要来了太医留下的方子,方子没写什么,只开了些调养滋补的药物,看来医生也说不出具体的病因。
他叹了口气,让下人暂时退下去。
年福晋的命不长,雍正三年就殁了,生下的四个孩子,全都病死了,娘家因为哥哥被问罪,一蹶不振……只给她空留了一个皇贵妃的封号。
她这一生,实在谈不上幸运。
都说红颜薄命,但这样的人生也太凄惨了。
胤禛想到这儿,心里不由难过起来,只弯下腰,抚摸着她的额发:“最近天气时冷时热,你不注意保养,做下病来往后可要吃亏的。”
年福晋大概从没见过胤禛如此温存,她一时竟有些惊惶。
“王爷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最近有点儿贪凉。往后再不敢了。”
胤禛瞧着她,忽然笑起来:“你怕什么?”
年福晋被他这么说,又羞又窘。良久,她忽然哑声道:“我以为王爷嫌弃我,再不会来看我了。”
胤禛诧异:“你怎么会冒出这种无稽想法?”
年福晋双目含泪,哽咽道:“王爷说我这两年变丑了……”
胤禛简直想扶额大叹!
原来,年福晋是为了这句话才一病不起的。
也对,让一个一向珍惜容貌的女性听见丈夫说“你变丑了”,这确实是个巨大的打击。
“我没说你变丑。”胤禛笑道,“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这两年你怎么变漂亮了?”
年福晋一愣,她羞得满脸通红:“好端端的,王爷怎么这么说?”
“嗯,其实是,我在别处见了个美人,人人都夸她美,回到家一看,你就挺像这个美人的。”
年福晋一听,笑起来:“既是美人,为何王爷不把她娶进王府来?”
胤禛乐了,把范冰冰娶进王府?这非分之想可厉害了。
“我干嘛要娶她呢?”他笑道,“不是有你么?”
他这样一说,屋子里的气氛就有点暧昧了。
“王爷最近,真的有点儿变了。”年福晋忽然说。
“是么?变成什么样了?”
年福晋欲言又止:“就是,和以前不大一样。”
“以前什么样?”
“以前,像一面墙。”年福晋慢慢地说,“很结实,但手摸上去冰凉凉的。现在这面墙没了……”
胤禛咀嚼着这番话,他沉默不语。
“墙没了,原也不是坏事。但是里面露出来的东西,没人弄得懂。”年福晋大着胆子,看着他,“王爷心里是不是很难过?上次哭成那样……”
胤禛知道她说的是那次他当着嫡福晋的面,一个劲儿哭自己的房子的事。
“是很难过。”胤禛轻声说着,抚摸着她的脸,“从来都没有这样难过。”
“王爷不能和我说说么?”
良久,胤禛才道:“我说不出来。我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还有……人。没了,被别人抢走了,说什么都补不回来了。”
年福晋试探着问:“是个女人?”
胤禛回过神来,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王爷这样子,让人难过,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忙,让人更难过。”
她这番话,令胤禛欷歔。他可怜年福晋,年福晋竟也在可怜他。
这样子,倒像是两个受伤的人在互舔伤口。他们都孤独成这样了。
这是无可依赖,被剥夺、被遗弃之后的悲凉孤独,这也是像浮板一样的温情,虽然明知只是浮板,但在溺水的人眼里别无选择。抱住一个人,然后,就可以熬过一夜。
他们都只是微弱无力的人,是人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嗯……BGM,陈奕迅《倒带人生》,歌名贴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