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九年(1581)4月26日深夜,日之江城天守阁。
“折腾到了这么晚,实在是辛苦两位了。”雨秋平向坐在下手位的龙造寺隆信和岛津义久道,“不过比起两位先前为了算计我而折腾的那些事情,好像这也不是很辛苦啊。”
“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呢?”龙造寺隆信没好气地冷哼着,看了眼身后两个全副武装戒备着自己的侍卫,“好一个雨秋红叶啊…说着什么天下仁者,实则工于心计地把每一步都给提防好了,一点破绽都没有,却装出一副单纯好人的样子来骗人动手。”
“背叛盟友的人并没有资格对他人的行事方式加以指责吧。”雨秋平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不是你先欺骗盟友的吗?红叶舰队明明没有走,你却泄露消息说红叶舰队去明国协助靖海了!如果你没有算计盟友的心,又为什么会散布假消息呢?”龙造寺隆信死鸭子嘴硬般对雨秋平不断咆哮道,似乎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和结局不抱希望,“难道不是你,满脑子想着怎么坑害盟友吗?”
“我可是从未向龙造寺殿下通报过‘红叶舰队离开日本’一事,不知道龙造寺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雨秋平用懂装不懂的说辞堵住了龙造寺隆信的嘴,因为龙造寺隆信就是靠着与雨秋家内的线人联络才得知这一消息的——窃()听盟友机密本就是背叛在先了。
“你明知道这消息会传到我们耳朵里的吧?嗯?明知道的吧?还不是故意的?”龙造寺隆信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地追问道,“为了骗我们你是下了多大的血本啊?为了核实你那拿出的朱印状和诏书的真假,我们可是专门从大友家那里找到了当年从大内家那里搞到的先前勘合贸易里明廷颁发的朱印状和诏书啊…明明反复确认是真的了啊,你难道连着明朝天子一起骗了吗?”
“我可从未骗过人啊。”雨秋平微笑着拍了拍手,示意森兰丸再次把那份诏书给拿了上来,送到了龙造寺隆信面前,“你再好好看看明廷诏书上的命令是什么?”
“不用,我早就知道了。”龙造寺隆信不屑地别过脸去,看都不看一眼桌案上那用上好材质制成的诏书,“让你助剿,荡平明国沿海的日本浪人。”
“有道是是擒贼先擒王,荡平倭寇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倭寇的总后台给灭了吗?”雨秋平抬起头来,凝视着龙造寺隆信的双眸,“贵家和贵家的从属松浦家多年来就一直暗中支持倭寇,还为他们提供岛屿作为据点,向他们出售军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什么…”龙造寺隆信闻言第一次露出了有些惊慌的神色,随后立刻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
“你是当明廷是傻子,还是雨秋家的军情司和鸦是瞎子?这种事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以为你瞒得住?”雨秋平并没有和龙造寺隆信废话的意思,而是以陈述不可动摇的事实的语气开口道。说完之后,他还不忘补上一句道:“顺便一提,我的老家在南直隶华亭,也是你们倭寇侵扰的受害地之一啊。你觉得我会放过倭寇头子?”
“什么啊…”龙造寺隆信愣了半晌后,终于恍然大悟地狂笑了起来,“所以你在两年前和我结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你口中‘倭寇’的后台了?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盟?你当时结盟就是为了等着之后哪次把我算计了吗?好啊,真是没想到啊!这就是‘大善人’雨秋红叶吗?好一个‘大善人’!”
“想听实话吗?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这些计划也是我一个属下提出的,我本意没有想这样算计你,不过你信不信也无所谓。”雨秋平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背叛了织田家,还想把我们置于死地,龙造寺家已经绝无幸存之理了,做好被织田右大将改易的觉悟吧。”
随后雨秋平也不理会龙造寺隆信的狂笑,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岛津义久。
“岛津家虽然也撕毁了通商条约,但毕竟算不上背叛,还是有回旋余地的。”雨秋平平淡地向岛津义久解释着他现在的处境,“不过岛津家家督和重臣尽数被俘,主力尽墨,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在5天之内攻陷岛津家全土。所以说,你们也已经没有什么谈判的资本了,请做好觉悟吧。”
“从向治部殿下发起挑战的那一天,岛津家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岛津义久不卑不亢地向雨秋平俯身一礼,“一切都听治部殿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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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岛津义久、龙造寺隆信打过招呼后,雨秋平就退出天守阁外,来到本丸内的屋敷里,天野景德已经孤身一人久候多时了。森兰丸和朝比奈泰平在雨秋平进门后,就反身将门关好。
“难以置信啊,令历代中央政权都感到头疼无比的九州,就这样被你一天之内被搞定了。”雨秋平在天野景德对面坐了下来,在漆黑的室内点上了一根蜡烛
“布局一年,用在一时。”天野景德语气里并没有半点得色,“若是没有一年的铺垫,阴谋也不会如此顺利。”
“不过最让我意外的…是殿下居然同意了在下这个凶险激进的计划。”天野景德沉下了眼眸,看了眼雨秋平道,“这和殿下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可完全不同啊…是为什么呢?”
雨秋平没有回答,试图岔开话题,却被天野景德打断了。
“殿下是想早些平定天下给竹中大人看吧?”天野景德一语戳破了雨秋平的心思,“您怕他撑不了多久了,想让他看到天下太平,才会分秒必争的吧。”
“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雨秋平微微叹了口气,语调也变得有些沉重。不过他不想面对、或者说是想逃避这个话题,于是很快地调整了精神,继续探讨起计划的得失:
“说起来也真的有些有趣,一连串环环相套的阴谋背后,终结全局的居然是一个阳谋。换而言之,无论龙造寺家和岛津家把我们的阴谋拆解到了什么程度,在约定了时间赶来的红叶舰队面前都毫无意义。”雨秋平忽然觉得整场战斗变得有些微妙,就像是一个主角隐藏了自己的外挂,和反派斗智斗勇了半天,最后掏出外挂直接清场了一样,“他们居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去怀疑红叶舰队根本没走吗?”
“最初肯定也是怀疑过这是否是假消息的。”天野景德看着那微弱的烛火在黑暗里闪烁,而一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飞蛾正围着烛火打转,“但是战国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自信的人。有的人自信于家族,有的人自信于力量,有的人自信于神明,也有的人自信于自己的智略。”
“他们相信自己的智略可以拆解一切计谋,也乐于去做这样的事情。当一个复杂的阴谋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本能的选择就是自然而然地顺着计谋给出的思路去分析,从而彻底破解这个计谋。西国联合也不乏能人,不少人都意识到了我们泄露消息和撤出忍者是故意引他们发难,可是他们却依然接受了这次对他们而言是最好机会的挑战。或许他们一开始还会怀疑其红叶舰队的去留,但是当我们一环又一环的阴谋不断施展后,他们就在不自觉中陷入局中而试图去破局,默认了红叶舰队已经离开,而怀疑其我们这多重阴谋究竟是意欲何为。”
“所以真正的阴谋,是把杀招藏在前提条件里的。”
天野景德面无表情地看着飞蛾一头扑入了烛火中,挣扎了片刻后跌落桌案上,翅膀上的火光也就此熄灭。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意识到啊…权兵卫,你的才华不在半兵卫之下。一夜之间,九州大局已定,整个西国也没有能力抵抗织田家了,这全是你的功劳啊。一直让你从事黑暗里的工作是否太过屈才了?”雨秋平忽然开口问起了不想干的问题。
“竹中大人强在堂堂正正的阳谋,而我只会些许阴暗手段。”天野景德摇了摇头,吐气吹灭了蜡烛,“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在下又怎敢和竹中大人相比?但是无论几遍在下也还是要说,没有黑暗的光明是不存在的。”
“你总是这样。”雨秋平笑着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了。”
“殿下要去给长宗我部殿下和三好殿下道歉吧。”天野景德再次一语道破了雨秋平的心思,“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趁机削弱他们两家外样让他们无法作乱,不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吗?殿下居然会为此感到歉意吗?”
雨秋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您总是这样。”天野景德低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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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回到自己休息的屋敷时,提前被他喊来的长宗我部元亲和三好义兴已经等在屋内了。雨秋平坐下后,还没等两人问好,就先向他们俯身一礼,低声道:“我很抱歉。”
“治部殿下!”三好义兴见状匆忙去扶雨秋平,而长宗我部元亲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之前一直向你们两位隐瞒我的计划,害得两位的部署在冲田畷里死伤颇大,我必须要向你们道歉。”雨秋平摇了摇头,止住了三好义兴,再次歉意地道。
“治部殿下不必如此啊,您不是连因为担心计划走漏,连自己的部署都没有告知计划吗?那我们作为外样,也没有什么好不满的啊。”三好义兴非常诚恳地向雨秋平解释道,“毕竟我们也不能保证家中是否会有西国联合的线人,这种关键的机密情报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如果我选择早些让红叶舰队现身的话,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岛津家和大友家,你们也不会在遭遇冲田畷的损失,淡路水军也不会因为三岛水军的忽然叛变而损失惨重了。”虽然三好义兴没有苛责,但并不代表雨秋平可以对天野景德计划里“削弱友军”的元素视而不见。出于良心的考虑,他还是想三好义兴解释道,“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龙造寺家的反叛,好完成我们一口气平定九州的目标。付出的代价,就是你们两家的损失。无论怎么看,我们都有出卖盟友以获利的嫌疑,我必须要致歉。”
“马革裹…”三好义兴正准备宽解雨秋平,长宗我部元亲却是忽然抬起手来拦住了三好义兴,自己对雨秋平沉声道:“治部殿下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清楚你们对我们做了什么事情就好,何必惺惺作态地来道歉,谋求我们的原谅来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一些呢?如果真的歉意的话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做了之后难道你道歉了,我弟弟就能死而复生了吗?他本来不会死的啊,都是因为你们的阴谋和隐瞒,我弟弟才会遭遇那样的事情啊…”
“我很抱歉。”雨秋平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怒火,只得重复低声致歉。
“亲贞他生前一直很仰慕您,长宗我部家内最敬重您的或许就是他和福留大人了吧。我甚至会怀疑,如果长宗我部家和雨秋家兵戎相见,他们两个还会不会继续为长宗我部家毫无保留地奉献忠诚。”长宗我部元亲有些失态地连声音都变了调,“可是他被您害死了,被他仰慕的正直之人的阴谋害死了,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死去的。”
雨秋平陷入了沉默,他知道他没有什么能解释的。是他默许了天野景德的计谋,他之前也没有想到岛津军的伏击会如此强悍——如果他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如今的他会冒着计划失败的风险来制止长宗我部军和三好军的进攻吗?他不知道。如果是20年多前的他,肯定会的吧。
“嘛…军团长向手下臣服的外样来低三下四地致歉,治部殿下也算是独一份了吧。看到您这幅歉疚的模样,我弟弟九泉之下应该也可以瞑目了。”长宗我部元亲看了眼雨秋平的神色,自己也知道继续纠缠下去没有意义,便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西土佐一战,亲贞的命本来也就是您救下来的。这次就算是他还给您了吧。”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治部殿下。”长宗我部元亲微微前倾,把脸凑近了雨秋平,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此役过后,我们的表现可以赢得您和您背后的那位天野大人的信任了吗?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不会还是被瞒在鼓里的牺牲品吧。”
“不会了。”雨秋平抬起头来,目视着长宗我部元亲和三好义兴,郑重地保证道,“你们都会是雨秋家的朋友,雨秋家欠你们一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