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迎晨马上打给唐其琛。
集团内部用的是短码,迎晨对他的了然于心。按了四个数字,在按下拨通的那一刻,迎晨犹豫了。
半秒露怯,随即厉坤也跟了出来。
“有事?”他问。
迎晨笑了笑,把手机收紧掌心,“没事。”
厉坤伸手往她脑门儿轻轻一按,“一秒没看住你,就给我搞事情。”
“还说呢,”迎晨躲开,回手也是一戳:“你跑哪去了,我都找不着你!什么第四排座位,丢死人了!”
“丢人?”厉坤单手抵在墙壁上,压近脸,笑她:“没一个看上的?”
“刚对眼儿呢,你就来了。”迎晨哀声叹气,“真可惜。”
厉坤噎了几秒,刚要发作。
“首长好!”迎晨忽地大声,背脊站直了。
厉坤下意识地回头,迎晨便从他腋窝下溜跑出来。
“我先回去了。”
“等等,待会我送你。”
“你能出去啊?”
“我请假。”
“那还是别。”迎晨冲他抬了抬下巴,“没事,我一个人可以,刚好记了几个人的电话,车上联系一下。”
“迎晨。”厉坤叫她名字,颇有警告的意思。
迎晨微微歪头,看着他笑。过了会儿,忽说:“这个联谊,好像还能>
厉坤神色平静,“嗯。”
然后没了回应。
女人嘛,细致,容易串联前后因果,也喜欢在某些事上钻个牛角尖,隐隐含着试探的意味。
好在,也就一瞬的心思,跟风吹杨柳似的。
迎晨也没再多想,把细链小包挎在单肩,“你去忙吧,我走了哦。”
确有要事脱不出身,厉坤点点头,“路上慢点,到了给我电话。”
迎晨今儿没开自己的车来,所以回去就只能开厉坤的。
这辆大切诺基是改良版,车前头的大灯给换了大尺号,大气。厉坤喜欢粗犷一点的越野,车随主人,倒是很有他的范儿。
迎晨在路上,本想给唐其琛去个电话。
但心理斗争几分钟,在出了部队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选向时,绿灯陡然变亮,迎晨忽然就有了决定。
作罢。
———
第二天是周一,公司周例会照常。
唐其琛坐在许伟城旁边,跟往日一样,汇报、安排工作。
迎晨会上分了心,时不时地偷瞅他一眼,似要寻出个蛛丝马迹。
散会后,迎晨特地晚走,等唐其琛一行人聊完事,她叫住他,“唐总。”
唐其琛面色无异样,答了句,“怎么?”
迎晨反倒缄口了。
说起来,这也是两人自那次事情后,第一次说话。
唐其琛和厉坤借着抢车位的由头,狠狠干了一架。厉坤为此背了个内部处分,唐其琛也没好到哪里去,说是背上的一道血口子,足足缝了七针。
迎晨找过他。
并且谈崩了,非常伤感情的那一种。
那一次,迎晨护着厉坤,言辞间全是对唐其琛的指责。
唐其琛静默地听完所有,半晌才喊她的名字:“迎晨。”
迎晨正在气头,“你不要解释了,你这种打小报告的行为,一点也不君子。”
唐其琛抬起头,锋芒微露,“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所以你就要当小人吗?!”
一语怒喷。
彻底冷场。
迎晨撕开了往日情面,扒筋抽血一般,干干脆脆地豁开了唐其琛心里的口子。
那日两人之间,最后一句,是男人颓靡不甘的一句问话——
“迎晨,我就这么一颗心,你嘚瑟吧,你就看着伤吧。”
思绪缥缈,敛神回魂。
迎晨打住不算愉悦的回忆,重新看向唐其琛,她刚欲开口。
“对了,我已向董事会提交了辞职。”
唐其琛自己撩开了话帘子,平平淡淡的透了底。
惊涛骇浪,瞬间止息。
迎晨忽而沉默,千言万语,在舌尖齐齐来了个助跑,而又悉数吞下了嗓子眼。
唐其琛还在看文件,抬眼瞥她,笑道:“哑了啊?”
迎晨暗自深呼吸,问:“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家里的事。”唐其琛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合上笔帽,才重新看她,“别多想,不是因为你。”
这话让迎晨稍感轻松。
会开久了,坐得不自在,唐其琛解开两粒衬衫扣,男人的锁骨隐隐而露,跟喉结的弧度相得益彰。
“有些项目还要费些时间交接,一个礼拜后,我就会正式离职。”唐其琛十指交叠,垂放在桌面,一直是看着她的。
迎晨点了点头,问:“是回上海吗?”
“对。”停了停,唐其琛还是没忍住点了点缘由:“我父亲身体不太好。”
毕竟涉及人家私事儿,无亲无故的,多了也不方便打听。迎晨颇有分寸,没什么情绪起伏地祝愿:“希望伯父早日康复。”
唐其琛:“谢谢。”
话题就此打了个句号。
就算有漏洞,但迎晨觉得,也着实没必要再去深挖了。
她轻轻推开椅子,起身,“那我先出去了。”
唐其琛笑笑:“好,去忙吧。”
走了几步。
“迎晨。”
“嗯?”她回头。
唐其琛坐在办公桌后面,还是之前的姿势,他想起来,补充道:“四川那次矿难的事故分析会,定于下周二。”
迎晨静听。
“放心,我会处理完,再走。”
公事公办的口吻,没什么特殊异样。但莫名的,让人安心。
过了三日,唐其琛即将离职的消息便全司皆知了。
近了年关,公司高层日程安排满当,要卡在某个精准的时间上办事儿还真有点难。正好这周五晚上挪了个空,大伙儿就给唐其琛办了个不失隆重的欢送会。
上到董事长许伟城,下到部门员工,足足坐了一个大厅。吃了顿饭后,知道高管在,大家放不开,于是许伟城带着几个便先离开。
转战ktv,接下来,便都是真情实感的别离与不舍了。
酒,是一杯接一杯地敬,话,是一茬接一刹地倾诉,人,是挨个儿的难过和失落。
“唐总,太突然了,说实在的,我们现在都没消化。”
“您是做实事的领导,这点特别难得。”
“那几个姑娘家,还躲在一边哭了好久呢。”
这些话,真不是场面话。
唐其琛在国资委旗下混,没点儿真凭实学是立不住脚的。国企嘛,人际关系深且复杂,一个人的情商智商顿时能见高低。
唐其琛一身儿硬件,无论学历还是能力,都是超标的。偏偏呢,三十刚出头的男人,又脚踏实地,贴近基层。
这样的领导,能不让人惦记么。
唐其琛今天爽快,来酒不拒,嫌热,脱了外套,里头一件深色绸缎面料的衬衫打底,袖口精致,是一朵活灵活现的刺绣梅花。
人都说,男人的品味,体现在细节处。
唐其琛是个非常有调的男人,配得上器宇轩昂这个词。
迎晨没过去凑热闹,她静坐在沙发角落,存在感很低。今晚唱的都是老歌,质量残次,但音律熟悉,歌词恍神,倒让迎晨微微分神。
她了解唐其琛的酒量,知他差不多了,便起身上去,从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其琛悟了意,沉默跟她去了走廊。
迎晨说:“你今天喝得挺多,注意一下,别太伤身体。”
两人站在窗户边,唐其琛有点踉跄,斜靠着窗沿,极轻地点了下头。
迎晨叫住路过的服务生,请他帮忙送杯热茶过来。
唐其琛忽说:“是因为我要走了,你才对我好了?”
迎晨没给他留念想,说得直接,“这不叫好,这是人之常情。”
唐其琛笑了起来,眼缝儿一眯,被红酒蒸熏的醉意,闪烁眉眼外清晰。
“迎晨,知道我最恨你哪点吗?”
迎晨不言,看着他。
“无论我对你有多好,多努力,你都不曾给我半点希望。”唐其琛喃道:“女人太清醒,就不可爱了。”
片刻。
迎晨轻声:“我从不自欺欺人。”
唐其琛即刻反驳:“那是因为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你错了。”迎晨虽个子矮他半个头,但目光是平视的。“我没和厉坤和好的时候,我便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女人如花,如水,上帝造人的时候,一些特质就已注定。不拿这些先天性的条件当理由,活得敞亮,拎的清楚,才更难得。
唐其琛恨她的理由,恰好也是爱她的理由。
感情这事儿,从来都是说不清的。
唐其琛嘴唇微张,温声轻言:
“这些年,给你添麻烦了。”
一句话,让迎晨闭眼沉默,心也跟着拧了下。
“……你别这样说。”
“愧疚了啊?”唐其琛笑了笑,“行吧,欠着吧,多记我几年也好。别一回头跟你男朋友潇洒快活,很快就把我给忘了。”
迎晨真心实意地摇头,“不会忘的。”
怎么能忘。
“我大学毕业后,是你手把手教我、带我,让我步入这个体系,也让我认识这个行业的残酷。你教会我很多。”
关于事业,关于人生经验,关于取舍。
迎晨真正的成熟与懂事,还得归功于步入社会这个时间段。是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期,思维成型,三观明确,审美树立。
她从小与父亲的关系便不尽人意,少有深心交流。弟弟又年幼,对他自然又是另一番态度。少女时与厉坤的那一段感情,学到的是缠绵,动情,也学到了壮烈,和折磨。
唐其琛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盏指明灯。
清醒,明亮,理智。
他对迎晨有知遇之恩,有教诲之恩,担得起亦师亦友四个字。
离别在即,他要抽身而退。
迎晨不是不难过。
她稳了稳情绪,低头时,眼睫微煽,低声喊了句:“……老板。”
这话让唐其琛动了意,他克制不住,左手绕到迎晨后脑勺,用力一压,把她彻底按在了自己怀里。
“嘘……别动。”唐其琛沉声哄劝,似乞求。
迎晨便真的没再动了。
此刻,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
唐其琛脑袋动了动,往她柔软的脖颈间,深深呼吸。
“原来抱你的感觉,是这样啊。”开口,他嗓子是哑的:“真的很好……我好羡慕他哦。”
迎晨忽然闭眼,眼眶里有热潮,鼻间是从他衣服上传来的木兰花香味,很淡。
唐其琛没有逾矩,很快便将人放开,换上笑脸,“五年的夜有所梦,今天算是如了愿——我也没白爱你。”
迎晨再抬眼,眼底通红。
唐其琛微怔,出于本能地要去帮她拭眼泪。
迎晨偏头,与他的手错开,瓮声说:“老板,祝你日后发大财。”
唐其琛随即失笑,笑完后,亦真亦假地问:“能别叫我老板么?都快走了,叫我一声名字吧。”
一秒。
五秒。
半分钟。
迎晨未吭声。
唐其琛点点头,故作轻松,“行,你再待会吧,咱俩别一起进去。我先走?”
也就这么一问,他转过身,觉得自个儿再看她一眼,就真舍不得了。
两人之间,距离拉伸。
炫彩的灯光映在脚下,喧闹的歌声嘈杂不绝。
忽然,迎晨的声音在背后大声响起——
“其琛,祝你平安顺意,前程似锦!!”
烟火踩在脚下,人间,便安静了。
唐其琛停下脚步,侧过身,望着走廊尽头的女人。
漂亮,高挑,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弯弯,让人想到月亮。
这姑娘,他从她二十二岁,守到了二十八岁。
六年,他以为他可以,他以为她愿意。
刚工作时,迎晨酒桌应酬不知套路,醉在他身上变成哭脸猫。
她身体不太好,畏寒怕冷,总说要去三亚买房,每年飞过去度冬。
唐其琛说:“主意正,买吧。”
迎晨便嬉笑着双手合十:“老板,那你给我涨点工资,房价好贵哦。”
一不留神,才知中了她圈套。
迎晨对工作认真,较劲,从她经手的数据,错误率为零。
偶有一次重要外商会议,一个资料引用不恰当,闹了个小插曲。
事后,迎晨哭崩了,“我太笨了,都是我不好。”
唐其琛说:“你在休病假,跟你没有关系。”
“这就是我部门的事啊!”她连夜写了报告,反省,主动提出取消自己当月目标奖。
唐其琛没见过这么赤诚的姑娘。
明艳动人,真心可鉴。
“迎晨,我喜欢你。”
“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要一直等他?”
“不怕你笑话,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和他还能在一起。”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感觉,你要耽误自己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还年轻。”
“要是年龄大了?没人要了呢?”
“那我就去找个老头儿,没准以后还能继承他遗产哈哈哈。”
有句话,是唐其琛没说出口的。
“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你老了丑了——我会要你的。”
往事一阵阵儿的,刮着小旋风,从他心尖儿上跑过。
唐其琛保持姿势没动,还是望着迎晨的。
望着望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在眼泪落出眼眶的前一秒,唐其琛飞快转身。
爱不逢时。
他却从未后悔爱错了人。
即使有不甘,有狼狈,有委屈——那又怎样。
结束在这一刻,尚算体面。
迎晨,就此别过吧。
你,好好爱
———
欢送会结束,回公寓已是凌晨。
迎晨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她坐在里头好久,才迟迟起身。
上电梯,开家门。
指头在密码锁上按了串数字,滴的声,门开了。
迎晨愣住。
屋里亮着灯,从卧室到客厅,再到浴室。
浴室门关着,热气攀上磨花玻璃,稀里哗啦的水声。
是厉坤来了。
迎晨觉得意外,早前他们打过电话,他说明天才来。
沙发上搁着他的外套,裤子,毛衣。餐桌上的水杯,还冒着热气,是一壶滚开的龙井。
所见所闻,柴米油盐,落在了实实在在的每一处。
迎晨忽然心安。
她换好鞋,走向浴室,经过时,瞥见客厅左边有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迎晨拨开看了看,皱眉。
她敲了敲浴室门,“——你买那么多鞋垫干吗?”
水声不停。
厉坤的声音隔着门板,比平日更沉稳几分。
“进来,我就告诉你。”
随即,门从里头拧开,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手臂沾了水光,线条感更加明显。
迎晨被他硬生生的拽了进去。
“啊!淋湿了淋湿了!”
明明是水花溅湿了衣服,这男人故意曲解,眼角眉梢吊起来,痞笑坏笑地对她眨眼。
“……别急,后头还有你湿的。”
然后低头,热乎乎的吻便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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