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甄杳转头朝着他脸侧,努力让目光不要聚焦在具体的某个点上,“我看不见,怎么看得到你?”
太久没能视物,其实她现在还有些不适应,可是实在是没时间给她适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期盼了这么久的复明真正到来时,却连兴奋和高兴的情绪都不能流露出来。
宋渌柏手指微微一用力,她就又不得不“直视”他。
瞳孔微缩,视线本能在他脸上聚焦一瞬,又被她忙不迭调整为涣散无焦点的状态。然而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却清晰印入脑海中。
他眉骨像当初手摸到的那样立体,眼窝也比一般人要深邃,眼瞳是趋近于黑的深棕,直视着别人时显得很犀利。鼻梁挺直,鼻尖有一点略高的小凸起,和鼻梁一侧针尖大小的痣一起给成熟英俊的脸添了几分性.感。
宋渌柏比她想象的更好看,可是眼神也更让她胆怯。
“你知道吗,”他淡淡道,“你某几个瞬间的眼神,很难让我相信你是看不见的。”
“……我想复明但是没能复明,你这样说,不觉得会更让我难过吗?”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低落。
话音落下后的几秒,宋渌柏一直没有说话,忽然他低头凑近,把两人之间本就不算远的距离拉得更近,同时半垂下眼眸,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像极了要低头……吻她。
甄杳又蓦地想到了车里的那个吻,顿时又慌又怕,可是却不能躲,还要装作一无所觉。
越来越近,视野中是他放大的眉眼,眼睫纤长,清晰可数。
她心如鹿撞,心跳凌乱失了节奏,控制不住地紧张盯着他,努力思索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躲开。
忽然,他掀起眼直直看了过来,甄杳吓了一跳,手脚发软地稳住呼吸。
“甄杳。”宋渌柏嗓音沉静,却步步紧逼,“你在看我。”
他发现了!
她飞快摇头否认,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然而就在她想要伪装自己时,那种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视野开始模糊黯淡,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消失,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在她回过神之前,巨大的失落感已经席卷而来。
原本她以为这一次复明的时间长,很有可能会彻底好起来,没想到又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她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只要不期待,那就永远不会有失望。
“……我没有。”甄杳忍着难受再次慢慢摇头,心里却忍不住苦笑。刚才还担心会被宋渌柏发现端倪,现在没把柄给他了,却又并不是什么好结果。
宋渌柏蹙眉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单手捧着她下颌微微抬起,然而刚才那种被清楚注视着的感觉仿佛只是错觉。
而现在他也注意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是真切的气候和失望。
“怎么了?”
‘哥哥,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甄杳岔开话题,“你在干什么?”
“你觉得我在干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甄杳将怀里的药和纱布一股脑儿地往他怀里推,“我只知道自己是来送药的。”
她很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和动作幅度,就是为了不碰到他赤.裸的上半身,结果还是误打误撞地将手掌按在了那片结实的腹.肌上,手心之下的肌.肉蓦地紧绷。
甄杳被这手感弄懵了一瞬,下一秒被烫了似地飞快缩回手,整个人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哥哥!你、你怎么不穿衣服!”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控诉,她顺便把刚才的惊吓一起发泄了出来。
宋渌柏嗓音发紧,“没穿上衣而已。”
“这不也是没穿吗,你刚才还骗我说穿了!”甄杳无措地紧攥着手背在身后,一步又一步地往卧室门口挪着步子。
“刚才我没说是上衣。”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强自镇定地转身就走,“东西送到了,我走了。”
“不帮我收拾伤口?”
“我看不见没办法帮忙,要不还是叫陆姨来吧?”
片刻后,他不辨喜怒的嗓音响起:“不用她,你走吧。”
宋渌柏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在自己说完话后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摸索着慢吞吞地朝门口挪。
她脚步迟疑,动作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他低头瞥一眼手里的盒子,接着抬手撕开包装,面无表情地随便给伤口消了毒,医用酒精刺激伤口的痛感仿佛并不存在,小腹肌肉上残留着的、少女柔软掌心的触感却很清晰。
手上动作着,脑子里却全是刚才推开浴室门看到的场景。
那种眼神和表情,太像是能正常视物的人,以及看到了什么让她非常震惊的画面。
宋渌柏扔开蘸着酒精的医用棉,盯着某处沉吟半晌,想到自己刚才在浴室里的荒唐时忍不住拧眉。
他闭着眼按了按太阳穴。
头疼。
……
一墙之隔的走廊上,甄杳失魂落魄地慢慢往前走。
她不可能不失望不难过,每当这种事发生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渴望光明。
一次次的短暂复明给她希望,又一次次地让她灰心丧气,这种感觉简直太折磨人了。
甄杳沉默地回到房间,用这一小段路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情。
虽然不是最终的那个好消息,但这不妨碍她能把这个消息和此刻的心情告诉好朋友姜聆。
她从联系人列表里找出想要的名字,毫不犹豫地选择拨通。等待接通的那几秒钟里,她又走神想到了宋渌柏。
想到了有关浴室里那一幕的猜测,还有之后的种种。每一帧画面都让她脸红心跳,明知不该还一遍遍回想。
“杳杳?”正想着,电话忽然接通。
甄杳一下回过神来,一边回应姜聆,一边先把刚才想到的那些事压在心底。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问问姜聆自己该怎么办,可是有些细节显然不太适合告诉对方。
但是,她想第一次试着对姜聆讲一讲自己对于复明的忧虑。
愧疚、喜悦、茫然、难过。复明对她来说从不是百分百的喜悦,可是她也不知道哪种情绪最多,或者应该让哪种情绪占上风。
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和父母一起三个人迎接希望多好。那是她梦里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可惜却永远完不可能实现。
……
这一晚甄杳失眠了。手机的搜索引擎浏览记录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复明之后还有可能再失明吗?”
“失明的人复明的征兆”
“怎么确认自己真的复明了?”
“男人趁女人熟睡偷亲对方意味着什么?”
还有有关宋渌柏的行为更羞耻的问题,她根本没好意思去搜索。
就这么耗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
早上她是被陆姨的敲门声给叫醒的。
“小姐?您醒了吗?”
“……嗯。”甄杳困倦地翻了个身,含糊地凭本能应了一声,然后睁开沉重的眼帘。
睡眼朦胧间,她看见了被阳光照得半透的浅色窗帘,还有一旁静静伫立的绿植。
明明是再简单平静不过的画面,却让她陡然清醒过来,呆呆地躺着看了眼前的情形半晌,然后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跑到床边一把将窗帘拉开。
蓝天白云,窗外枝桠被微风拂动,院中小桥流水潺潺。
远远的,她还看到站在海棠树旁的一道黑白色高大身影。他口中咬着一支烟却并不显得轻佻,侧影看上去像民国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甄杳无意识地盯着他看,心里忽然涌现一阵冲动,想要推开窗,或者打开门一路朝他小跑过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虽然这一次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这让她一面喜悦,一面又担忧且忐忑,惴惴不安地等着头顶那柄利刃掉下来。
但是两个理由狠狠地拽住了她。
一是这样恐怕会更让宋渌柏怀疑昨晚,他甚至可能会认为她是故意从昨天一直撒谎到现在。二是……
她竟然……想试着看一看,在不知道她已经复明的情况下,他平时在自己面前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甄杳呆呆地环顾四周,眼眶忽然热热的,出奇且非常理智地想到了很多。
两次复明时间间隔这么近,是不是说明复明在望?是不是应该问一问医生?还是应该再去医院做一次检查确认?
如果要去医院或者询问医生,那就必须要先告诉宋渌柏。
她如梦初醒,习惯性地转身扶着墙壁慢慢往浴室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并不用这样了,又心情复杂地将手放开。
太久没有用眼睛看这个世界,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让她觉得最奇妙的是,失明前只在视觉和嗅觉上有着强烈记忆与印象的东西,在失明期间给了她触觉上的深刻印象。此刻再努力去看去观察它们的时候,就有了更丰富的、角度新奇的感受。
“小姐,该起来吃早餐了,您吃了再接着睡,好不好?”
“陆姨,我已经起来洗漱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在餐厅等您。”
没一会卧室门忽然被人叩响。甄杳回眸看了眼窗外的海棠树,刚才还站在那里的人不见了,现在敲门的时候可想而知。
她蓦地心慌起来,努力眨了眨眼调整状态,“……哥哥?”
“是我。”
甄杳开口想让他进来,可是一想到昨天的事,还是默不作声地自己走了过去。
打开门,她目光不聚焦地定格在某一点,“有什么事吗,哥哥。”
男人捂着手臂闷哼一声,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昨晚浴室里发出的声音,耳朵尖立刻发红发热。
“……你、你怎么了?”
“伤口好像裂开了。”
裂开了?!甄杳吓了一跳,她记得昨天看起来没有这么严重啊!
她无意识地飞快看向他手臂,连自己都没察觉就已经这么做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头顶忽然落下一声轻笑。
宋渌柏盯着面前的人,将她准确看向自己手臂的模样尽收眼底。
小骗子。
他轻轻一挑眉,敛去眼底的晦暗与了然,也藏起了丝丝缕缕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