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在薄暖床边席上坐下,将银勺拌了拌深红的汤,“张口。”他凝了声气,摆出一副帝王的架子来。他已发现自己疾言厉色反而能让她听话。薄暖果然微微张口,他舀了一匙满满当当的汤水便往她口中送,滚烫,呛得她不能入喉,好不容易吞了,竟连连咳嗽起来。他一下慌了神,将汤碗一放,迭声问:“如何了?”薄暖皱着眉道:“烫。”这一字软糯,倒像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黏黏腻腻地缠进了顾渊的心里去。顾渊再也摆不出脸色,“我吹吹。”他是天潢贵胄,何曾做过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便连喂汤之前要先吹吹凉都不省得。这回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反而再不退缩,小心地将汤水吹了三四道,才将一小勺送至她口边。薄暖安安静静地咽下了,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眸光仿佛被雨洗过一般地湛亮,倒映出她一个人微渺的肉身。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完,他也颇得意似的,将碗放下,便是盯着她看。她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你脸上沾了汤汁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她立刻伸手去揩,“不对不对,下面一点——不对,往右些——”他突然伸一根手指轻佻地划过了她的脸,笑道:“这下干净了。”他的手指冰凉,仿佛还染着屋外风雨的寒气,令她些微一战,半晌才羞红了脸,慢慢道:“陛下今晚……在这里歇么?”同样的句子,微妙地换了一种问法。他的心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你希望我在这里歇么?”她抿了抿唇,有些不耐,“你爱歇不歇。”他失笑,上前搂住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傻子,我不在这里歇,还去哪里歇?”“宣室啊……”她被他圈在怀中,脸都埋在他胸前,声音有些闷闷的,“又或者……增成殿那边,今日太皇太后说,要让她们住到那些屋子里去。”顾渊顿了顿,“我不会去的。”话音坚硬,隐约带了执拗,她漫然一笑。他忽然扳起她的脸,迫得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信我?”她避开他的目光,“妾不敢。”他突然将她从床上拽了出来,脱下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她惊道:“做什么?”“过来。”他冷冷地道,当先走了出去。她迟疑一会,终是拖着略微虚浮的脚步跟上了他,走到宜言殿风雨飘萧的小阁上,他伸手一指前方恢弘层叠的殿宇:“那是什么?”她努力辨了辨,山川风雨夕,天光隐,花木残,那一座座宫殿都很相似,都似一个个巨大的笼子——“承明殿。”“承明殿后边。”她微惊,“椒房殿。”那是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巍峨持重,与承明、宣室等帝王殿宇遥相对望,正是母仪天下的气度。“不错。”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夜幕缓缓地披了下来,雨声依然急骤如奔马,他的呼吸有些不安的急促,“朕不能承诺让你住进椒房殿……”他的眼帘微微垂着,话里散碎着风雨声,天光云影皆黯灭,浅薄的夜色覆在苍穹之上,他一身白衣随风而振,瘦削的骨殖仿佛即刻就要离地飞去——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仿佛依赖着他的一只小狸儿。“但朕可以承诺你,”他垂眸凝注着她,话音低沉,“除你之外,绝没有其他女人能够住进椒房殿。”她怔了一怔,而后便是错乱地摇头,“不,不,我不是……”说着说着泪珠竟然成串地跌了下来,“我不是一定要做皇后……”“阿暖!”他扶住她的肩,定声道,“你信不信我?”她捂着口低泣,“我信你……”江山如此辽阔,他突然间以帝王的姿态向她宣称了一生一世。哗啦啦的雨水沿着挑角飞檐砸落下去,前前后后,东西南北,九重宫阙,千门万户,都是巨大的囚笼,他在囚笼之中抱紧了她,低低地问她:“阿暖,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她呆了呆,血液在刹那间沸腾又在刹那间冷却,颤着声音道:“你……你确定?”他点了点头。太皇太后已经容不下她,她一个弱女子失了外家依恃,便只有他了。然而现在他手中没有证据,也无法与她多说。她看着他的表情,容色却一时变得深不可测。他需要一个儿子,大靖顾氏需要一个儿子。可是,如果这儿子的母亲姓薄……她终究是不敢想,于是又去看他。他没有言语,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领,搂着她往回走。走到床边,她脱下外袍,他拿去放好,她已躺回了床上。“我身上有病,切莫过给你了。”她慢慢说道。他一哂,不置可否,径掀开锦被与她并肩躺卧,她被吓了一跳:“你当真要……”“病了还不安生。”他颇不耐烦地低声打断她的话。他将手环过她的颈项,她怔了片刻,依偎上去。何必再想那么多呢?总之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的心脏在跳动,这就够了,不是么?她本就生了病,方才在外面遭凉风一吹,脑子里混混沌沌,思绪不知落到了何处,嘴角渐渐浸出了笑。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索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睡下。他自胸臆间慢慢发出一声似难耐、又似享受的呻|吟。她惊得又抬起了头,“你……”“多话。”他皱眉,“方才太医不是说了?你现在……不方便……”他不说话了,她的脸也红透了,刺溜一下埋进了他的胸膛。他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说点什么正经话来转圜,“今日在长信殿,委屈你了。”“不委屈。”她闷闷的鼻音传来,烘得他胸膛发痒,大约是直吹进了心腔子里了。“往后留个心眼,长乐宫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弄着她的发,眼神里仍有余悸,“我不在时,你索性少去请安。我没法时时刻刻护着你——要不,”他忽然有了个主意,“等仲隐平了滇乱,我让他来当你宜言殿的郎卫,如何?”薄暖低低嗤笑,“人家一个好端端的九卿,被你一句话,就变成看门的了?”顾渊不以为然,“我让他来,他不敢不来;而况郎中令本来就是看门的。”“陛下莫再如此说了。”薄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身边靠得住的,也只有仲将军一人罢了。来日若再出了刺客……”说到这里,她有些难受,“伤口还疼么?”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靠在他右侧,连忙半撑起身子,“我可压着你伤口了?”他挑了挑眉。她脸上又红,琉璃雁足灯里火光幽渺,映得她明丽脸庞扑朔如谜。她默了默,终是伸手挑开了他的衣襟。男子的胸膛结实,仿佛还能听见白皙肌肤下有力的心跳。她怔怔然,他一笑:“看傻了?”她羞恼至极,立刻便想将他衣襟掩上,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导引着她,触到了他肋下三寸处那一道窄而深的箭伤。她手指一颤,回过头来,见到那一道凹凸不平的疤,已经愈合的创口犹是狰狞地张牙舞爪,仿佛还能想见那一日的凶险情状。她低声说:“往后还是让仲将军时刻陪着你的好……可是方才你说,他也要去滇国?”“扫不扫兴。”他平平地道,“我跟你躺一块儿,尽想别的男人。”她哭笑不得,有关仲隐的话头分明是他挑起来的,他倒反咬一口。她将手指轻轻掠过那处伤疤,他“咝”了一声,扣着她的五指,缓缓将她的手往下拉,放在了他的衣带上。她低下头去,他只能看见她珍珠般莹润的耳垂,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导引着她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他倾身过来,微微紊乱的气息喷吐在她洁白的耳垂,“想摸吗?”她沉默,目光所及是枕上轻红的纻罗巾,灯火之下仿佛幻化作一片荡漾的红色的海。然后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手指虽止不住颤抖,却仍旧一意孤行地往下——“好了!”他突地拿开她的手,声音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空。啊,不,殿外明明已降下了风雨,一声声都像鼓点般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转过头去,很久,很久,她的手慢慢地收回了,他才忽然道:“你真是——妲己!”莫名其妙。她腹诽。这才转头看向他,好奇地道:“你也脸红了?”他干脆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她笑起来,“原来你当真没碰过女人。”他冷冷反诘:“难道你碰过男人?”“没有。”她轻声道,“所以我才……”他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古人说好色可以亡国,初时我还不信,现在我……我真信了。你再多说一句,大靖朝我就不要了。”她呆了呆,柳眉微挑,眸中笑意更深,却终是乖乖地躺下,再也不多说话了。好像真的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就会变成亡国的祸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