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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荡子踰墙(1 / 1)

一场始于《春秋》的纷争终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门致歉落下了帷幕。人们一边想:梁王毕竟是个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他一个不受皇帝喜爱的地方藩王,又当此国无储君、帝无中宫的重要节点,他巴结薄家尚来不及,哪里还能去开罪于彼?一边又想:命薄待诏去给梁王讲经,这到底是皇太后的主意,还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后的主意,那梁王与薄待诏争执,就实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门致歉,是在亡羊补牢了!

然则当事人顾渊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迈到了广元侯府去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亲来致歉,薄安当然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连说无事,又着人传来薄昳,这两人本就认识,谈起话来心照不宣,气氛颇是融洽;顾渊主动说起了《礼经》,表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络,薄安捋须而笑,让薄昳带梁王去书房里慢慢说。

梁王在薄昳的书房里流连忘返,将简册一部部抚过,末了道:“少了一部《周官》。”

薄昳笑道:“殿下明鉴,微臣原有一部《周官》,送与舍妹了。”

顾渊晃了晃神,片刻拈起三分笑意来,“薄家果然是书香门第,便连女郎都读《周官》的。”

薄昳的眸光静了静,招手让侍女近前,“去唤女郎过来。”

侍女将薄暖领来时,薄晖正向梁王述说着九江郡的风土人情,梁王听得眉眼舒展,那素来清冽的眸光此刻如夏日下的一泓清泉般融化开来,隐隐是真切而温暖的。薄暖很少见他这样坦然舒适的样子,一时竟呆在了门边,在室外凛冽的寒风中静默了下去。

顾渊侧首见到她,笑着招手道:“阿暖,近前来。”

薄昳挥手屏退了下人。薄暖一步步地挪上前,正要行礼就被顾渊伸手扶住了。

“适才你哥哥与孤说起九江郡的事情,孤便想起梁国来了。”他对薄暖微微一笑,“阿暖可也记得的?”

薄暖遇着这样的问话,便不知该答是抑或不是。她心窍玲珑,此时陡然与他重逢,满心满眼却只感觉到他向她微微倾身过来,少年的身形长得飞快,递入她鼻端的是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苏合香,辗转她眼底的是一副嗔喜莫辨的俊容——

她没来由就觉得恐惧。

她将此种恐惧归因于他的身份。

顾渊看她这样惊怔的形貌,眸光渐次淡了下去,转头对薄昳道:“孤第一回知道,原来薄家人还有这样含羞带怯的。”

他这话含沙射影,难保不是讥刺薄氏跋扈,薄昳听得心头微沉,温笑着换了话题:“殿下以为梁国与长安相比何如?”

顾渊想了想道:“长安是王气所聚,自然万方不如。然则孤在梁国时的确有过一段快活光景……”哂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薄昳又闲扯了几句,薄暖始终低头不说话。日影渐西,案间无趣,顾渊拍了拍衣襟便站了起来,欲要告辞。

薄昳将他直送到侯府门口,薄暖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却相距数十步之远。宫里早已来了车马迎候梁王,顾渊由内侍扶着,一足已踏在了车前的乘石上,稍稍回过头来。

斜阳晖光投落在伊人稚气的脸庞,几缕额发微微遮住她幽深的双眼。她似乎在目送他,似乎没有。他心里忽然升腾起恼怒了——

他本是来看望她的啊!

当在梁国的时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为何一到了长安,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一下子甩脱了内侍的手,大步往回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抬头。”

她怔怔然抬起头。

她这一抬头,他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半晌,大袖下的手却拉过了她的手,她骇然欲挣,却被他抓得死紧,手指在她掌心细细地画了三道。

她呆了呆,尚来不及反应,他已放下了手。因袍袖宽大,加上他那副冷漠模样,旁人如薄晖看来只当他二人是在争吵拉扯,并不知薄暖为何突然间红了脸颊。

他的手很冷,在这深冷信默的仲冬时节,如一把冰渣子扎进了她的掌心,一下子痛醒了她。

“殿下。”她终于开口,声如蚊蚋,“阿暖记得的……”

他却已经转过身去,利落地上车了。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掌,明明空无一物,却好像能看见他划出的印记将血肉都割裂了——

一,二,三。三条横线。

是什么意思呢?

这三日来,薄暖睡得极不安稳。

半夜里忽然被无名的恐惧魇住,拼命乱舞着双手双腿欲将那恶鬼蹬开,终于“啊”地一声得以睁开了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却闻哗啦声响,一卷书自床上跌落下去。

她呆呆地盯了半晌,才发现那是自己入睡前读的《周官》,晚上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憋得她做了噩梦。叹了口气低身将书拾起,拍了拍竹简上的灰,梦里那不甚清晰的眉目忽然就如书里的厉鬼般窜到了自己眼前,却不是凶恶的,而是犀利的,镇定的,从来不犹疑,从来不畏缩,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

“殿下……”

三日后的深夜,顾渊与薄暖并排坐在了广元侯府的屋脊上。当他将一把砂石抛打在薄暖窗棂上的时候薄暖就知道是他了。外阁里当值的丫鬟被声响引了出去,他便立刻潜进房中,拉着她自花园里的矮墩跳上了院墙,又沿着院墙跳上了屋顶。

长安的月亮将光辉洒落千山万水,也洒落在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眉目之间。薄暖的手脚都拘束着,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殿下是读圣人书的,怎还做钻穴踰墙之事?”

他一怔,旋即朗朗地笑起来,双眸璀璨地看定了她:“孤就知道你当初没有好好读书。”

“殿下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快。

“孟子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所以‘钻穴踰墙’,就是说男女淫奔——你看孤与你像么?”

他促狭地笑着,满意地看见她耳根子都潜上了红晕,在夜色下覆上吹弹可破的雾气。哪知她竟忽然抬起了头,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白皙的颈项,她笑着微微倾过身来,樱唇微启:“殿下身边佳丽无数,若然看上了谁,哪里还需要踰墙相从呢?可见殿下今日之踰墙,不过是耍无赖罢了。”

他呆住了。

就好像她自唇中发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道施了法的真气,她就这样轻飘飘地一吐,便将他定住了身形。

月光如雾,她的容颜太过美丽,反而有些虚妄和飘渺了。

她这话绕了许多个弯子,藏了千百种意思,他后来想了许久,都不得其法。他与她说话时总是如此,总是时时刻刻都要提起所有的心眼去应对、去揣摩、去考量、去计算,否则一不留神,他就会掉进她的圈套里去,就如此时此刻一样。

此时此刻,他突然说道:“孤并没有佳丽无数。”

她一顿,复一笑,“这可与我没有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了。生硬地将目光移开,望向夜幕星空,今夜疏朗,一颗颗星子璀璨可见。

“看见河汉了么?”他忽然道,声音染了几分夜雾的迷离。

她也抬起头来,星空宛转迁流,那一道银河就如一把散漫的沙尘,沙尘的尽头即是那一轮冰凉的月亮。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抬起手指着一颗特大特亮的星辰道:“看,那是天极。”

“天极?”她好奇地问,“是天之极么?”

“是的——那一片是紫微宫,中央有五星,是最最尊贵的。”他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那颗天极星,“天极是天帝所居,天极之侧有四星,你看,那是太一、那是皇帝、那是太子、那是庶子……”

——突然间,一道极亮的星辰划破了天际,正正在那天极星附近拉出一道火焰一样的长尾!

衣风陡起,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长星!”

他回过头来,对她大笑:“你看见没有?长星!庶子孽星,侵紫微之垣,哈哈哈哈!”

他的话音渐渐飘散在高处的夜风中。她的目光渐渐从那遥远的星空移到了他的容颜,轮廓坚硬,鼻梁高挺,而那漫天的星子都落在了他的眼眸里,那么亮,好似能照彻她这渺小而卑微的肉身,好似能洞悉一切前生后世的因果……

她慢慢地随他一同站了起来,“奴婢不懂天官之事。”

他的笑声静了静,“不知明日朝上,众臣又会如何解这星孛之变?”他盯着她,“你父亲是待诏博士,这样的灾异,他一定会上谏的——你猜他会怎么说?”

她低下了头去,声音有些轻微地颤抖,“奴婢不知……奴婢只觉得,那长星很好看……”

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慢慢地自胸臆间发出了一道叹息。

她悲哀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是奴婢的时候他要怀疑她,她是薄氏女的时候他要提防她,他们之间,永远是隔着一道河汉的吧?盈盈一水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了……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了她的手臂,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她大惊失色,径自一把推开他胸膛,急急后退了几步,脚底却没能站稳,随着一片松动的瓦趔趄着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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