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都壮得像条牛的欧阳晟,从聚贤庄回去后,卧床不起,请了周伯来,只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欧阳晟不吃不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苏氏知他心里有气,来劝过几次,见他始终不言不语,也不再说什么。欧阳天也来看过他,见他这般死气沉沉,气得甩下一句“成亲日子定在腊月初六,你就是死也得把杜府千金娶进门”便走了。
过了几日,虚云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欧阳晟不想理他,侧过身,背对着他。
虚云掏出一个物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欧阳晟猛地翻身坐起,抓住那物:“怎么在你手里?”
虚云哈哈大笑:“嘿,少帮主不是病得不轻么,怎么身手还更敏捷了!”
“少废话!我问你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原来虚云手中拿的正是他在黑风寨上送给月溪的虎形玉牌。
虚云把手里的粥递给欧阳晟:“你若喝了,我便说!不喝,不说!”他就知道自己有法子让欧阳晟吃东西,所以提前让丫头盛了一碗热粥。
欧阳晟白他一眼,拿过那碗粥,一饮而尽:“说吧。”
虚云满意地坐到一边:“今天早晨,月溪小姐来马场寻我,拿出这块玉牌给我,说是托我交给你。我原是不想趟你二人这混水的,便对她说,要她自个儿来找你。没想到,她眼圈儿一红,把玉牌塞给我就跑了。”
欧阳晟瞧着手中玉牌,低头不语。
虚云见他垂头丧气,又道:“月溪小姐消瘦许多,看样子和少帮主得了一样的病。喂,我说你二人到底怎么了?在黑风寨时,我见你们不还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么,怎么才几日,你要与杜府千金成亲,她又要把这玉牌还给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晟把聚贤庄之事告诉了虚云。
虚云听完,沉吟片刻:“真以为你是为了什么永盛前程呢,原来还有这一出。可是这事在贫道耳中听来那么不可思议。且不说有没有酒后乱性这档子事,就说你欧阳晟能喝醉,贫道也断断不信。”
欧阳晟叹息一声:“我也不相信,更想不通,那日原已下定决心,为了月溪,饶是舍弃一切也要坚持,谁知转脸就看见她与邬夜青……如今又把这玉牌还给我,看来她心中是真的没有我。”
“此言差矣,贫道觉得月溪小姐对少帮主大有情义。那日在黑风寨上,贫道虽然喝醉了,可是对月溪小姐的话还是记得一二的,她悲伤地说她不能与你在一起,我那时只觉她是指你与杜府千金之事,现下想来,她也许真有说不出的苦衷。”
“道长真的觉得她对我有意么?我有时觉得她依赖我、信任我,有时又不知她在想什么。”欧阳晟挫败感十足地挠挠头。
虚云轻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什么事没了信心:“你现在也是骑虎难下,杜府千金不娶不行,林家姑娘又放不下,还有那个邬夜青,贫道总觉绝非善类,自打他来到江城以来,江城便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之事,现下理起来,似乎件件都与少帮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可曾查过他?”
欧阳晟无奈道:“查是查过,但一直理不出什么头绪。”
虚云劝慰道:“没关系,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怎么样,贫道今日专程来访,又甘当信使,少帮主肯下床用食了么?”
欧阳晟慢吞吞地整理衣衫,翻身下床:“出了这样的事,我是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月溪,面对心雁,面对爹爹与娘亲,面对杜大人,唉,生平头一次有了想离开这江城的念头。”
虚云迟疑片刻,道:“其实贫道今日来也是向少帮主辞行的。”
“辞行?为何如此突然?”欧阳晟大惊,他知虚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之人。
虚云望向窗外:“就如少帮主所言,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总会生出去外面瞧瞧的想法。”
欧阳晟皱眉,显然对这个答复不满意:“道长有何难言之隐么?去哪里?去多久?”
虚云干笑两声:“修道之人有何隐情?不过是道行未够,心生魔怔,需要修养心性而已。其实少帮主有没有想过找月溪小姐好好谈一谈你和她之事?贫道与少帮主相交多年,头一次见少帮主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此,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有些人一旦错过或许就是一生了。对于贫道这般修道之人,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对于少帮主这般尘世之人,却只有用余下的人生独自品尝错过的遗憾,当真不易啊。贫道今日前来,要说的话已说完,待贫道去掉心中魔怔,自会来见少帮主。”说完,站起身向外走去。
“哎……”欧阳晟听虚云这番话,知他去意已决,便不再追问和挽留。他叫住他,顿了顿:“道长方才说没有酒后乱性之事,可是真的?”
“依贫道所见,是没有。那杯中物,不过是软弱的借口。”
虚云走后,欧阳晟叫丫头端来饭菜,正吃着,欧阳显与欧阳昊走了进来。
二人见欧阳晟身体无恙,便嘲笑起他来。欧阳显先道:“瞧大哥平日里一本正经,没想到关键时刻毫不含糊呀,区区一杯酒水就能拿下杜府千金,当真不简单。”对于欧阳显来说,最关心的永远是女人。
欧阳昊也摇头晃脑道:“是啊,这样一来,大哥既顺理成了杜府女婿,又不会因那日冲动在爹爹娘亲面前失了颜面,这个弯弯儿转得好,小弟定要向大哥讨教一番才好。”对于欧阳昊来说,最关心的永远是别人的心思。
欧阳晟自顾自地吃,对两个弟弟的嘲笑习以为常,在他看来,这几日之事也不全是坏的,至少他兄弟三人能和气地围坐一起了。
“看来两位弟弟也俱不信大哥那日是醉了来的。二弟,大哥问你,有没有酒后乱性之事?”他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不待欧阳显回答,欧阳昊笑得直不起腰来:“大哥,你莫要如此认真,样子实在可笑!二哥说大哥一直是清白之身,小弟原还不信,今日见到大哥这般模样,算是全信了!啧啧,大哥,你都这么老了,真是不易啊!”
欧阳晟愈发正经:“哪里老,不过才双十有二。何况,我也不觉难过。二弟,你最有经验,你说,真能醉到什么都不记得么?”
欧阳显忍住笑意:“这个不好说,各人情形不一样,显弟也无法定论,不过显弟更相信酒能助性和酒壮怂人胆儿这两句话,若真是喝到烂醉定是什么事也不能成的。其实就算大哥不问,显弟也想问问大哥的,大哥果真什么也记不起么,哪怕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么?”
欧阳晟仔细回想了想,道:“当真什么也记不起了,只觉得沉沉睡了一觉。二弟所谓感觉是指?”
“呃,比如心跳加速?”
“没有。”
“全身发热?”
“没有。”
“身子抽紧?”
“没有。”
“那……那显弟也不知怎么说了,除非那日大哥是真的晕了过去,否则这种身子上的反应和感觉,总会有一些的。”欧阳显回道,随后又捂嘴坏笑:“不过大哥是初次,就算有什么感觉如今不记得也能说得过去。”
欧阳昊与欧阳显笑成一团:“大哥莫要在此事上纠结,反正现在几乎整个江城的人都知晓大哥与心雁姐姐的事了,你与心雁姐姐那晚有没有也不重要了,小弟劝大哥还是安心筹备这门亲事吧,莫要东想西想,难不成大哥认为心雁姐姐在拿自个儿清白玩笑么。”
显昊二人的说笑倒是提醒了欧阳晟,他原先只觉一切巧合得不可思议,却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若说他那日不是醉倒而是晕倒呢?可是心雁的行为又该如何解释?居然连女子最重要的名节也弃之不顾,全是为了他欧阳晟么?想到这,欧阳晟心中不仅全无感动,反而有些不寒而栗,他与心雁相识多年,一直以为她是温柔端庄的,没想到却有如此绝决的一面,看来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
※※※
月溪瞧着妇人递来的银两,两眼发呆。
“喂,收钱。”妇人晃晃手中的银两。
“哦……好。”月溪接过银两,把包好的蜜橘递给妇人。
“喂,找钱。”妇人皱皱眉,这丫头是怎么做买卖的?
“哦……找多少?”月溪愣愣问道。
“找六文。”妇人转转眼珠。
月溪拿出六文钱给妇人,妇人喜孜孜地转身离去。
“慢着!”李佩芸撩开珠帘,从后面帐房走出来:“二文钱一斤的蜜橘,你要了两斤半,刚好找回五文钱,哪里来的找六文?而且你方才趁她不注意还顺了两个,别以为便宜全让你一人占了去!”
妇人心知抵赖不过,放下一文钱,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月溪小姐,这已是三日来的第五笔错帐了,你若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一人就行。”李佩芸好意劝着月溪。
回去?回去一个人待着只会更难过,可是在这里,好象只会给果庄添麻烦。月溪咬咬下唇:“要不我去帐房瞧瞧芸姨做的帐薄吧,也好学学。”说着,向里屋走去。
“哎,月溪小姐……”李佩芸先叫住她,又冲门外来客殷勤地招呼道:“欧阳少帮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进来呀!“
欧阳晟尴尬地轻咳一声。
月溪听见这声音,撩起珠帘的手悬在半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