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运河上又行了数日,终于抵达京城。每年的官粮进京,都是朝廷的头等大事,因此事事要求严格,度量、装箱、运送,每一个环节都有专设的衙役负责。欧阳晟虽驾轻就熟,但也从来不敢含糊,要知道若是他们的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导致朝廷吃到的粮食有异,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就这样整整忙了两日,待粮官把粮食点清、帐目结清走后,欧阳晟等人累得瘫在甲板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领头船上粮食不多,因此这两日的忙碌对月溪并没有多大影响。她趴在窗口,看永盛与粮官的交接流程,看船帮兄弟为了一斗米两斗米的份量与粮官争执不已,倒也兴致勃勃。这下看到他们一个个劳累至极,她想了想,抱出一摞碗,每个碗里放上三两片桔皮,用热水浸泡后端给他们。
“嗯……这是什么水,刚入口有点涩,到肚子里就觉得甜了。”阿金喝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月溪又给他倒了一碗,下意识地瞧了欧阳晟一眼,说:“这是用久晒的桔皮泡的清水。”
阿金点点头:“当真是好喝!看来我阿金没吃过的东西多着呢。”
“阿金,京城有种金丝雀,你吃过吗?”一个兄弟逗他。
“金丝雀?不大一点,吃着不过瘾,不如来只烤羊腿吃得爽快。”阿金想到之前听闻人说京城的烤羊腿,顿觉口内津液横流。
“哈哈……”船帮兄弟暴发出一阵讥笑声。
阿凯也忍俊不禁,他碰了碰阿金,轻声说:“如今京城瓦舍中流行善舞的艺伎,民间为她们取花名叫金丝雀。”
阿金听到阿凯的解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对大伙的嘲笑满不在乎,一抹嘴:“原来是这么个东西!说出来不怕大伙儿笑话,我阿金憋了一个多月了,现下就是一夜吃十只也不是问题!”
“十只?哈哈,吹牛,吹牛……”兄弟们又笑闹起来。
月溪虽然不太明白他们又笑又闹在说什么,但隐约感到应当和男女之事有关,她脸微微一红,悄悄躲进船仓里。
阿金也感到自己说了大话儿,咧嘴只管嘿嘿笑。
欧阳晟见大伙儿逐渐从笑闹中恢复体力,站起来说:“多亏兄弟们一路劳作,才把这次官粮平安顺利送到,今个儿太晚了,大伙儿且回去休整休整,今晚我守夜。明日船队暂留这码头整修,所以兄弟们明日想吃吃、想喝喝、想玩玩,千万别替我欧阳晟省银子!”
船帮兄弟都是粗人,没念过多少书,空有一身力,若请他们去听听曲儿、看看戏,他们定是浑身不自在,但若请他们吃喝玩,定是欢喜异常,他们高兴地答声“诺”后便散了去。
月溪回到船仓也无事可做,随便吃了两口饭后,就是坐着发呆。除了清明那日去了孝母山,其余半月她全部闷在这间小屋里。早就听人说过京城的繁华,既然来了,也很想出去见识见识。爹爹有次进京运橘给她带回一支珠钗,雕工精致,圆润光亮,与江南工艺自是有很大不同。想到此时船员都已休息,她走出船仓,站到甲板上,观赏起码头夜景来。
与白天忙碌的景象不同,夜间的码头更显静谧和安详。一只只木船排列整齐地停靠在岸边,点点烛火倒映在水面,像是一只只萤火虫一般。月溪望向夜空,月亮已经露出大半张脸,马上就是月圆之夜了。上次月圆之夜她在做什么?好象在等那个叫邬夜青的人。对了,是他,他现在在做什么?还在跟踪欧阳晟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船上?
“在想什么?”欧阳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旁,轻声问她。
月溪扭过头,见到他在月色中的侧脸。若说邬夜青在月色中有一种邪魅的气质,欧阳晟在月色中反倒更添英挺,尤其是一双星目,更显明亮。“你好象有很多秘密。”他也望向她望着的月亮。
“谁没有秘密?”月溪不否认,她是有很多秘密,可是并不是她不想说出来,而是不能。
欧阳晟轻笑一声,又问她:“你是在月圆之夜出生的吗?”
“啊?”月溪偏偏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
欧阳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月字,所以……”不知何时,他二人对话已经不用谦语了。
月溪也笑了:“我是月初生的,娘亲那时日夜随爹爹开垦橘园,在一个新月的夜晚,在橘林的小溪边生下我,于是叫做月溪。”
欧阳晟点点头,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立业难,守业更难。”
月溪想到这一路船运的艰辛,还有大哥的日夜劳作,的确,立业不易,守业更不易。只是没想到他这般风头正劲的人也会有此忧虑,月溪想了想,引用一首前朝的诗词劝慰他:“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履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lun。少帮主有此忧患意识,月溪相信永盛凡事必能披荆斩棘,永立潮头。”
此话虽然恭维多一些,可是听在欧阳晟耳朵里却是十分受用,他望向月溪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倒真是不少!”
月溪意识到自己话语中多少带有谄媚的成分,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两人又并肩站了一会儿,一阵夜风吹起,月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欧阳晟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下甲板:“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午后我在这甲板上等你。”
“去哪里?”
“相国寺。”
京城果然名不虚传,一派繁荣景象,店铺林立,勾栏、瓦肆遍布,唐家金银铺、梁家朱子铺、温州漆器铺、百针圆药铺、车家炭行、李家香行等各种商行分布在京城主要街道上,生意十分兴隆。月溪兴奋地跟着欧阳晟游走在街市之中,东瞧西瞧,却怎么也瞧不够一般。今日要去的地方是相国寺。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供百姓万货交易,据说规模宏大,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就连远在江南的他们也久闻其盛况。
二人挤在人群中,这看看、那看看,不一会儿,月溪已经香汗淋漓,她瞄了一眼欧阳晟,才发现他今日穿的格外多,居然在长襟外又加了一件披风,眼下更是大汗涔涔。
“当——当——”一旁传来清脆的冰盏声响,引起了月溪的注意。
“卤梅水喽卤梅水,除热送凉,袪痰止咳,姑娘要不要来一杯尝尝。”小贩看见月溪向他这里张望,赶紧站起来招呼。
月溪看看欧阳晟,欧阳晟点点头,二人向小贩走去。
小贩利落地从缸里盛出两杯梅水,二人接过,大口喝起来。
月溪一边喝一边问小贩:“你这水是何物泡制而成?”
“姑娘是从南方而来吧。这卤梅水不是泡制的,而是先用乌梅泡发,再放上冰糖、蜜、桂花一起熬制,冰镇之后而成。”小贩见月溪外地人士装扮,认真讲解给她听。
月溪若有所思,喝完后,欧阳晟放下两文钱,二人又向里院走去。
欧阳晟边走边问她:“你我想的可是同一事物?”
月溪回道:“我在想,不知娘亲的桔皮用这法子制作,会不会也如方才那卤梅水一般酸甜可口。”
欧阳晟会心一笑:“那一日我见你晕过去,无法入药,才想到用温水泡桔皮。泡出的水固然不难喝,但比起这卤梅水来,倒差许多。京城无论是工艺还是货物都要比江南先进许多,永盛的船队每次满载而来,空空而去,若是能利用这空船带些京城的货物回去,一来可以丰富江城百姓生活所需,二来也可为我永盛开拓一条生财之道。”
月溪眼前一亮,连忙赞同:“这想法极好!”话音落下,她又犹豫道:“只是……带什么货物好呢?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货物都适合水路。”
“这也是我今日带你此行的目的。”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比方才闲逛来得更有精神。易碎的不行,不易存放的不行,易潮的不行,不易见水的更不行。最后,欧阳晟选中了人参、五味子、柴胡等几批珍贵中药材,月溪选中了香粉和汴绣绣屏,并认真问了汴绣的工艺。商贩逐渐散去,月儿也爬上枝头,欧阳晟见天色不早,便雇了一辆马车与月溪带着东西回去,方才二人一路见到江南不曾见过的小食便停下品尝一番,眼下倒是不饿,只是四月天虽不冷,昼夜温差还是不小,月溪坐在马车里,不禁搓了搓手。欧阳晟脱下身上披风,递给她。月溪接过来,披在身上,无意中居然看到他一脸窃喜的模样。
回到码头,阿凯和阿金早就立在船头候着,欧阳晟吩咐他们把东西整扎好,并问他们船帮兄弟都到齐了吗。
阿凯回道:“人倒是齐了,只是有几个兄弟喝多了,这会儿烂醉如泥。”
欧阳晟点点头:“让他们睡吧,今晚还由我守夜,明日辰时准点开船。”
月溪逛了一天,已是倦意浓浓,她把披风还给欧阳晟,便回到船仓睡下。
阿金接过月溪递来的披风,小声对阿凯嘀咕着:“少帮主就是寒冬也不曾多穿一件外衣,今个儿是从哪里得来这件披风?”
阿凯默不作声。欧阳晟听到阿金的嘀咕,一阵脸红,没好气地斜阿金一眼:“要你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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