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轻笑着摇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呀,还是个小孩。”
方喻同鼓起腮帮子,又不乐意了,“谁说我还是小孩?我都通过嘉宁书院的考核,很快就是读书人了!”
“是是是。”阿桂淡笑着应他。
“等我入了书院,以后月考和大考拿了优等,就能赚银子回来。”方喻同倒是踌躇满志,连这算盘都打好了。
阿桂弯起唇角,也不打击他,只是问道:“那优等可不好拿,你怎的这般有信心?”
方喻同抿了抿唇,漆黑瞳眸熠熠的看着她,“因为...我要赚钱养家!”
他的眉眼之间仍有稚气,可说出的话,却已满是责任和担当。
阿桂温柔地笑着看他,心里暖暖的。
有种我家傻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满足感。
她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好啊,那我等你能早日赚钱养家的那一天。”
方喻同胸脯挺了挺,仿佛想到了以后的这一幕,小表情还挺骄傲。
……
就这么过了几日,阿桂仍没找到生计可忙,反而被方喻同添了乱,原本有的头绪也被他说得乱糟糟的。
她不怕辛苦,可方喻同若是捣乱,她也开不成。
转眼到了方喻同去嘉宁书院拜见山长的日子,阿桂特意让他提了些串好的肉脯和一篮子水鹅梨去。
回来时,他东西不仅没送出去,反倒还多提了几斤米面和一条生鱼回来。
阿桂眼皮子一条,诧异道:“你这不是抢了同学的吧?”
方喻同闷闷地看了阿桂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这是山长送我的,才不是我抢的。”
阿桂哭笑不得,“我叫你给山长送东西,你倒好,反过来让他送了你。”
方喻同敲了敲唇角,眼眸微微上挑道:“阿姐,那山长,你也认识的。”
阿桂有些意外,“哦?”
方喻同掏出一张宣纸,在阿桂面前晃了晃,“嘉宁书院的山长就是那日我们帮他推了马车的那位大人,他还将陈爷爷住的地址写给了我。”
阿桂眸光晶亮,迫不及待地拿过来瞧。
上写着南角楼外街巷,进旧枣门内投东,过门洞而入,巷尾深处。
不愧是嘉宁书院的山长,这随手写的一行字也是铁画银钩,风骨自然。
阿桂指尖抚了抚,弯起唇道:“小同,我们走吧,去找陈爷爷。”
方喻同笑道:“好,许久未见陈爷爷,不知他身子骨是否还硬朗。”
……
南角楼外街巷算是嘉宁城最繁华的一条主街,铺席众多。
金银彩帛、衣物书画、香药食店比比皆是。
大街小巷连成一片,亦住了许多大小人家。
循着地址所写,两人找到巷尾深处,外街熙攘热闹的动静传进来已显得似有若无,倒显得僻静许多。
阿桂踩上门阶,轻轻敲了敲。
方喻同手上还提着米面、生鱼、水鹅梨,肩上挂着肉脯,嘟囔道:“陈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阿姐你要重点敲。”
阿桂未来得及应他,门就开了。
陈爷爷拄着拐杖笑骂道:“你这臭小子,隔着门就听见你编排我了!”
方喻同郁闷地看向阿桂,“原来陈爷爷的耳朵这么好使?”
阿桂失笑,将他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拿进陈爷爷的院子里,“陈爷爷,许久未见,你身子骨倒是瞧着硬朗了许多。”
陈爷爷笑道:“这嘉宁城气候好,风水养人呐,我在这儿住了些时日,这腿脚酸痛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
方喻同指着阿桂提进来的米面说道:“陈爷爷,这是山长托我带给你的。”
陈爷爷感慨道:“晏山长真是好人呐,这些日子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咦?你怎的遇见了他?”陈爷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应当一直在城外的嘉宁书院才是。”
“陈爷爷,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起这事,方喻同挑起眸子说道,“我前几日,去参加了嘉宁书院的考核,这不是一不小心就通过了么,所以今儿又去了嘉宁书院,见了山长。”
陈爷爷在嘉宁城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嘉宁书院有多厉害,要过那考核有多难。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方喻同,“孩子,你进了嘉宁书院?那将来你这出息...”
陈爷爷啧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形容。
方喻同挑了挑眉梢,左右看了眼问道:“陈爷爷,如今你就一人住着么?”
“是啊。”陈爷爷说道,“这也是晏山长替我寻的,虽偏了些,但每月才租一钱银子,倒划得来。”
阿桂点点头,轻声问道:“陈爷爷,你儿子他们……”
提到他们,陈爷爷的笑容淡了几分,眸光黯淡道:“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只是……”
“就当我没离开南马村,死在那场洪水里了吧。”陈爷爷忽然顿了顿,自嘲道,“当时他们扔下我不管,我便彻底寒了心。”
方喻同忽然朗声道:“我们管你。”
陈爷爷闻之一笑,脸上的笑容又轻松起来,“是啊,我这不一直等着你们来嘉宁么?等了这么久,还差点儿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
“你们瞧,屋子我都给你们收拾好了。”陈爷爷侧了侧身,指着东边的两间屋子,“你们姐弟俩一人一间,两屋之间还有个小门,方便来去。”
刚刚只顾着说话,两人都还未没来得及打量陈爷爷住的院子。
如今一瞧,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院子正中是一口井,两旁垦了两块小小的菜地,洒下没多久的种子刚发了嫩绿的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稚嫩却坚韧。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正屋,东边和西边则各有两间屋子。
陈爷爷收拾出来的两间东屋留给了阿桂和方喻同,西屋则留了一间给他自个儿住,另一间是灶屋,门旁摆了许多柴火。
在寸土寸金的嘉宁城来说,这房子租赁下来不贵的主要缘由就是因它在巷尾深处,太过偏僻。
阿桂和方喻同早就想找地方落脚,如今陈爷爷将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两人自然高兴。
再则在南马村共患难时,他们就已将陈爷爷当成了彼此之间的亲人。
方喻同没有推脱,拍胸脯表示:“陈爷爷,租这房子的银钱我来出。”
阿桂在旁边笑着摇摇头。
这小孩,优等的赏银连边儿都还没摸着呢,就忙着许诺这个许诺那个。
陈爷爷也笑,“你这孩子,哪来的手段挣钱。倒是别小看爷爷我,我如今每日都点了豆腐拿去外头街巷叫卖,买的人可不少哩!”
阿桂倒是知道陈爷爷以前在村中就是专门做豆腐的,手艺不错,大人小孩都爱买来吃。
“所以你俩孩子不必操心这银钱的事,我能靠点豆腐将我儿女们都拉扯大,如今也自然能养活你们。”陈爷爷笑起来,眼尾都是褶皱。
虽然他已年迈,点豆腐不比年轻时候,如今吃力许多,但他倒是更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阿桂将手在袖口上擦了擦,笑道:“先不说那般多了,我将这鱼宰了,好不容易重逢,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方喻同眼睛一亮,连忙跟在阿桂身后,咳了咳道:“阿桂,我记得你说过,你最爱吃鱼。”
所以,他才腆着脸皮,找山长要了这条生鱼。
阿桂完全不知道他脸皮这般厚,不然,定是要说他的。
如今只是点头随口道:“是啊,我知你记性好。对了,你去将火烧旺些,天儿冷,咱们炖个鱼汤暖暖身子。”
“好嘞。”方喻同挽起袖口,连忙去捡柴火。
……
两人退了客栈的房间,终于在嘉宁城定居下来。
嘉宁书院要等开了春再开课,所以方喻同这些日子仍旧无所事事。
阿桂没来得及找别的活儿干,跟着陈爷爷学了学如何点豆腐。
等陈爷爷点好了豆腐,方喻同便陪着她一块走街串巷去卖豆腐。
毕竟陈爷爷腿脚不便,还是他俩去更轻松些。
几日下来,两人对南角楼这片已然十分熟悉。
转眼就到了小年这日。
两人仍旧卖完了豆腐,方喻同正闷头数着手板心里的铜板,嘴角忍不住微微咧开。
阿桂笑着戳了戳他脑袋,“瞧你这财迷样儿,开了春就马上是读书人了,如何还这般见钱眼开。”
方喻同轻哼道:“这可是你教我的,我读书可是朝着‘书中自有黄金屋’去的。”
阿桂无奈,“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免得以后你们书院的老师要来找我麻烦。”
方喻同嗤笑出声,晃了晃铜板串儿,歪头问她,“阿姐,你上回不是想吃糖瓜儿么?咱去买。”
他拉着阿桂兴冲冲要去。
阿桂任由他拉着,纠正道:“不是我想吃,是灶王爷想吃。”
方喻同一愣,回头看她。
阿桂指了指街巷两旁,偶尔能看到几户正在扫房擦窗刷洗锅瓢的人家,还有不远处张三娘那生意比平日里火爆许多的烧饼摊,“今儿是小年,你忘了?”
方喻同挠挠头,不解道:“记这作甚?”
“小年要祭灶王爷,买些枣和糖瓜儿,叫他吃了嘴甜。”阿桂解释完,好奇道,“你家从前不弄这些?”
方喻同闷声说道:“我爹只叫我读书。”
阿桂没再说话,只揉了揉他脑袋。
两人在街上采买置办完年货,不仅今儿赚的铜板全花光了,前几日的也都用了出去。
就连阿桂一直攒着捏着的碎银,也花了一小半。
鸡鸭鱼肉瓜果火烧都买了一些,带回去祭灶。
又裁了几匹好布,给方喻同还有陈爷爷做新年衣裳。
经过书坊,阿桂又一并将方喻同来年入书院要用的笔墨纸砚也一并采买了。
趁着年节这会儿,还能便宜一两分。
回了家。
陈爷爷早就乐呵呵地等着了。
大家一块将请回来的灶王爷神像贴在灶锅旁边,正对着风匣的墙上。
又将买回来的糖瓜儿、火烧等一应物品都摆放在桌案上。
还要磕头祝祷。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因“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这磕头的事儿就由方喻同来,阿桂在旁边看着,化了纸钱纸马之类,一并送灶王爷神像焚烧“升天”。
祭祀完,便开始忙活小年夜饭。
阿桂炖了羊肉火锅,将卖剩下的豆腐一并放到锅里煮。
今日祭过灶的吃食也都不能浪费,全都洗净了,除了糖瓜,其他都能留着待会儿涮着吃。
虽然穷,但这小年夜也不算太亏待自个儿。
大碟小碟数起来,仍有十多样。
阿桂刚准备好,擦完手,就听到有人敲门。
原是邻居林家。
林家男人去得早,只剩一对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清苦,人却十分好。
只见林母端着些瓜果、胙肉,特意送过来。
阿桂自然也不会让人吃亏,送了些糖瓜儿和半只鸡给她。
说来也巧,这林家的孩子和方喻同相同年纪,居然也十分争气地过了嘉宁书院的考核。
两人开了春,都将一块去嘉宁书院读书,所以阿桂她们和林家母子的关系也比巷子里其他人家关系更亲近些。
送走林母,阿桂端着她送来的吃食,到正屋里叫大家一块儿吃小年夜饭。
方喻同闻着香味早就勾得馋虫难忍,这会儿迫不及待地坐上桌来。
阿桂瞧他那小馋猫样实在忍不住笑,“去了书院,你可不能再这馋样,会叫人笑话。”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否认道:“书院又没有你做的吃食,我才不会馋。”
阿桂笑着,趁羊肉锅煮开了,又捏了些馎饦放到里头泡着吃。
方喻同吃得欢畅,尝试着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眸子瞬时亮了许多,“原来这馎饦泡到羊肉锅里是这般滋味,简直一绝。”
陈爷爷活了一辈子,也没这样吃过馎饦。
笑眯眯得嘴都不合拢,“阿桂,你这手艺若是去开个小饭馆,定会扬名。”
阿桂谦虚地笑道:“怎会,不过你们吃惯了我做的,才会如此喜欢。”
方喻同囫囵着嘴里的馎饦,还不忘晃着木箸说道:“我知这个词儿,叫...爱屋及乌!”
阿桂笑道:“是,你倒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样儿了。”
方喻同又往嘴里塞了一片羊肉,感慨道:“若是能日日都过小年便好了。”
阿桂唇角笑容微微一凝,听着他没往心里去的这句话,反倒有些心酸。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他们会觉得格外好吃,大抵是因为很久没吃肉了。
平日里为了省银钱,他们大多只吃素菜。
如今小年夜,才难得开一次荤。
阿桂默默凝视着方喻同的眉眼,心里忖着,书院的伙食应当比家里好。
盼着他去了书院,能长得更高、更快。
……
过完小年,离新年只差几日。
嘉宁城便更热闹了。
阿桂和方喻同仍每日都出去卖豆腐,这是如今唯一有进账的活计,舍不得停。
卖完豆腐便到了晌午,便回家忙着扫尘土、糊花窗、贴年画之类。
因院子小,又入住没多久,所以到了腊月二十八,家里就已扫完了尘土,只剩新桃符没换。
方喻同和阿桂这日便上街去采买,居然看到不少摆了字摊在长街上写桃符的。
一个个都还是少年模样,穿着嘉宁书院统一制式的衣袍,一水儿的青灰色。
而且各个字摊前排队的百姓还都不少。
阿桂拉着方喻同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字摊等着。
说是人少,但仍有十来人围着。
她诧异道:“怎的人这般多?”
方喻同也撇了撇嘴,悄悄拉住了阿桂的手,“别走散了。”
阿桂点头,听到后头有个中年男子说道:“你们俩是刚来嘉宁城的?”
等着也是无聊,阿桂就与他攀谈道:“是啊,这位大叔,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中年男子笑道:“说起来,这也是咱嘉宁城独有的一道风景线了。这些都是嘉宁书院的学生,来这儿摆字摊也是书院给他们的一道年关考。谁卖的桃符最多,就能拿一个优等。”
阿桂恍然。
这桃符卖得好,自然是要字写得好,所以嘉宁书院这是用别样的方法考校学生们的字写得如何。
再则也可让他们年关这些日子也不会懈怠了练字。
倒是别出心裁。
不过她一扭头,看到她认识的几个连大字都不识的大婶大娘们也往这边挤了过来。
她们都在阿桂旁边的这个字摊排着,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看。
这个字摊的人挤得最多,约莫着有百十来个。
阿桂笑着和几位大娘寒暄了几句,只是有些疑惑,“张大娘,你们能瞧着这些字摊哪个字儿写得好么?”
“哪能啊,我们又不识字。”张大娘搓了搓手,解释道,“就瞧着哪儿人多就买哪儿的呗!阿桂,你也过来我们这边排吧,你那个,不行。”
阿桂:?
张大娘一把将阿桂拉过来她们这边排着,低声道:“我跟你说啊,你可知道咱们朝廷的状元郎们都有何共通之处?”
阿桂想了想,“他们大都是从嘉宁书院出去的?”
张大娘故作神秘地点点头,“还有一点,他们几乎都在这儿摆过字摊!”
“你想想,现在买一副桃符才五文钱。可这若是状元郎写出来的,那可值老鼻子钱了!”
五文钱就能买到当朝状元的亲笔桃符,那着实是赚的。
阿桂扭头看着长街上趋之如骛的百姓们,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心思。
张大娘指了指她们所站的字摊前正挥笔泼墨的俊秀少年,“这位呀,可厉害着呢,都说他前途无量!”
阿桂抬眼,正想打量打量那位大家口中厉害角色,忽然眼前一黑。
方喻同猛地踮起脚,捂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