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的惊骇,决非用语言可以描述。普兰多教授的一席话,犹如惊雷闪电,将我从混沌的睡梦中唤醒;又似一阵狂风,将我心中弥漫多时的迷雾驱散。在阿尔法人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我的视野豁然开阔深远;我似乎也变成了一个“神”,可以跨越时空,以一种超脱的身份来观察我们地球人类的历史。
在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对“神”的问题讳莫如深;我们中国的学者,更是小心谨慎,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公开讨论这个问题。我曾读过地球世界上许多民族的神话与传说,知道各个大陆上许多新近发现的无法解释的奇迹,那些荒山野岭中的怪异图形,那些倾废了的古老庙宇中栩栩如生的神像,那些被滚滚沙丘包围的山洞岩壁上的神秘壁画,大洋孤岛上的巨大人形石雕,那些淹没在泥沼古墓里的墓雕和器物,还有出现在我们地球人类最早发祥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的残迹……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其文化与技术内涵,决不是当时我们愚昧的祖先所能企及的。它们代表着某种远远超越那个时代的思想、知识和技术,表达着某种比我们更先进的人类才有可能实现的愿望。所有那些使人感到迷茫疑惑的事物,如今都好像被一条清淅的脉络联系在一起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不能不问,那就是:玛拉人,我们地球与阿尔法两个星球的神,以及他们居住的玛拉星,现在怎么样了呢?
普兰多教授是这样回答的:
“我们的不载人的探测器在不久前已经到达了玛拉星,并且从空中和星球表面拍摄了大量的图片,还释放出各种探测仪器对它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又派出地质工程车在那颗行星的地面上行走了几千千米,打了上千个数百米深的钻孔,采集了许多岩石和土壤样品,就地化验。我们无一遗漏地收到了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并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研究。那颗星,无论从哪一方面的条件来看,都确实可以孕育与我们相似的生命。但现在,那里绝大部分的陆地已经变为死寂荒凉的沙漠和戈壁滩,很少见到有成片的植物;空气中的含氧量比目前你们地球七千米的高山上的含氧量还低,而二氧化碳的含量则比阿尔法高出好几倍。中纬度地区的日平均温度为70到80摄氏度。那里,到处都有宏伟的建筑物的废墟,其中不乏工业和文化娱乐设施。我们甚至发现了它们的反物质推进器在沙漠中形成的大片玻璃质凝结物。那都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确曾存在的证据。我们未曾发现类似我们人类的高等生物,不知道他们是全部移民其它星球了,还是就地灭绝了。至今我们仍不能肯定是否还有残存的人类在那里生活;如果有,似乎也应该是在深深的地下洞穴中。”
“这就怪了,”我惊讶道,“玛拉人既然有高度的文明,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家园弄成那个样子呢?”
“根据阿尔法科学家的研究,”普兰朵教授说,“这或许是人类发展到高级阶段的必然结果吧。科学家们认为,人类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初级阶段,这时的人类,住洞穴,以狩猎和摘采为生,过着群居的生活;第二阶段,人类广泛地使用太阳能,包括直接和间接的太阳能,如阳光,风能、水能、矿物燃料,还有动植物机体。这也是人类发展的中期阶段。下一个就是第三阶段,人类广泛地利用核能,这主要是指在轻原子聚合为重原子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还有正物质与反物质结合湮灭时转化的能量。同时,人类可以直接从无机矿物中提取或制造他们所需的各类物资,不再依靠天然动植物。这就是人类的高级阶段,或者说神的阶段。
“其中,第二阶段的末期和第三阶段的初期,是人类最危险的阶段。这个时期,人类会对他们自己的生存环境造成极大的破坏。他们利用太阳能的技术已经发展到了顶点。一方面,充分满足了人类日益膨胀的欲望,另一方面,由于普遍的道德沦丧和相互攀比的虚荣,造成宝贵资源不可遏止的浪费。浪费掉的资源比起他们生活基本需要的,要大上许多倍。于是,自然资源被耗尽,太阳数十亿年中在星球表面积累的能源,短短几千年就被人类用光。同时人类活动排出的大量废物,则使他们的生存空间变成了有毒的垃圾场。如果在这之前,人类还不能约束自己的行为,那么他们的灭亡就不可避免了。
“我认为,就算进入了高级阶段,人类如果不是将所掌握的高科技用于改善自己星球的自然环境、提高人民的修养、建立和谐的星球社会,而是用于对外扩张和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倾轧上,那么结局也同样是灭亡。学术界一致认为,玛拉神,或者说玛拉人,作为一种文明,是由于它内部的原因而死亡的。他们掌握的高科技与其自身的道德理念极不相称;征服其它星球的欲望和他们内部争权夺利的战争耗尽了他们的精力。改造环境需要周密计划、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不是急功近利的玛拉人喜欢做的事情。有证据表明,玛拉文明之火已烧到第三阶段,但随后很快就熄灭了。可惜这个阶段只维持了二百多年。他们到阿尔法和地球去的那些作为,正是这火焰的最后闪烁。玛拉的衰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前车之鉴。”
“请问普兰朵教授,”我问道,“您认为我们地球正处于什么阶段呢?”
“你们的星球正处于第二阶段。”教授肯定地说,“现在,地球仍然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我们发现,你们地球上的植物群落虽然大范围地被毁灭,但总的说来还算繁茂;动物的种类与数量虽然在急剧减少,但目前残存的还很多。煤炭、石油之类的矿物还可供你们开采许多年。你们的海洋和空气还算得上清洁。地球上的人,道德还没有完全沦丧,你们善良的一面,还远远大于恶劣的一面。可是,我们已经注意到,地球人正在向毁灭的深渊靠近。地球人正在疯狂地破坏森林、草原和湿地,肆无忌惮地猎杀和毒毙各种动物与昆虫,许多地方已经成为寸草不生、生息全无的沙漠,就跟宇宙中无生命的星球一样荒凉。《探索者》号在地球上的第一个着陆点,就是在你们称为非洲撒哈拉的那块土地上。根据我们研究,那里在一万年前曾是地球上最富庶、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恰恰是那里的居民自己,把它变成了沙漠。此外,你们地球上的人口也实在太多,地球大自然的负担太重。你们的科学技术也不够发达。就目前看来,你们地球人的破坏力远远大于创造力。这种情形是很令人担忧的。”
听了这话的后半部分,坦率地说,我很不以为然,觉得教授有点危言耸听;但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我听得很是入耳,而且有一种自豪的感觉。
“那么,阿尔法星球上的人类目前处于什么阶段呢?”我问。
“阿尔法人正处于第三阶段的初期,”普兰朵教授说,“也是风险最大的时期。如果我们的政治家和人民能够利用现已掌握的科技手段来重新规划、建设我们的星球,而且阿尔法星球上的三个国家都能如此,并能协调彼此之间的合作,那么我们的前景还是很光明的,阿尔法人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家园再幸福地生活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直到我们的太阳的辐射有了明显的减弱,阿尔法星球的自转周期增加到目前的一点五倍的时候。否则,我们的前景就很暗淡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等到了我们的星球,你会独自做出判断的。”
这次谈话过了不久,朗姆博士召集全体宇航员开会,我也应邀参加。在这次会议上,朗姆博士宣布,飞船目前的运行状态良好,再过几天,飞船就会按预定计划,达到光速的一半;即时,主发动机将关闭,飞船将失去绝大部分的动力,开始作匀速直线运动,滑过广阔空旷的宇宙空间。宇航员和客人——显然指的是我和雪丽,都会进入完全失重的状态。必须立即着手进行休眠前的准备工作。巴登将军宣读了休眠期间值班表,并重申,所有不当班的人,都必须休眠。按照这份值班表,每一班是五个人,要连续值班五十天左右,共有十四个值班组,需轮值八次。顺便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天”,跟我们地球或阿尔法星上的“一天”毫无关系,它是根据宇航员的生理需要由奥尔洛夫教授和沙欧医生研究后商定的,用灯光的周期性变化来表示日子的流逝,因此就有了明亮的中午和黑暗的午夜。
我不在值班名单上,因此要休眠到飞船开始减速的时候。对于给我作的这种特殊安排,我觉得很不公平,以为自己也可以算得上是这艘宇宙飞船中负责任的一员,尽管我在知识和技能方面暂不如他们;于是我说,我也要参加值班。
巴姆蒂萝小姐站出来替我说情,她说,可以让我参加到她所在的那个值班组里去,由她来照顾我在失重条件下的生活。但是,朗姆博士不同意这样做。
“不要忘记,将阿卡利利平安带回阿尔法,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之一。”朗姆博士强调,“必须确保任务的完成,不能有丝毫闪失。”
我还想辩驳几句,但我发现,巴登将军正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我,用捏紧的拳头向我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我只好屈服了。
在沙欧医生的统一指挥下,宇航员们很快就作好了休眠前的各项准备。休眠舱设在飞船中层的中央部位,很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个休眠洞,都是个压扁了的六边形,深度大约有二点五米;洞室的内壁镶有软垫,软垫上有好多作为探头的小金属片;每个洞室有一扇独立的门,门很厚,足足有二十厘米,周边还加了弹性密封条。整个休眠舱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包裹住。休眠舱的罩子关闭后,就可以对里面的人实施休眠了。休眠前,要对每个人进行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清理肠胃,并灌进消毒和防腐的液体。要给心血管系统注射药物,清理血管壁上的沉积物,使之变得更光滑;还要在皮肤上涂上一种油膏,以防水份的过度散失。在这之前,宇航员们伙食已然有所变化,营养成份大大增加,使得每一位宇航员都长胖了不少,就像地球北方秋末的熊,体内储存有足够的脂肪和其它在休眠期必然消耗的物质。在休眠时,休眠洞内的温度保持在5℃上下,波动的幅度不超过0.5℃。洞室内壁上的探头中有一部分会接触人的皮肤,对人体的各项生理指标进行监测;监测信息输往总控制室,那里有一台专用的电子计算机对这些信息进行综合处理;在一面显示屏上,滚动出各种数据,指示洞内的环境与休眠者的身体状况。一旦出现异常情况,指示灯会闪亮,蜂鸣器会呼叫。
我问沙欧医生,实施休眠,会不会很痛苦,医生说,完全没有痛苦。我又问,休眠时头脑是否还能保持清醒,医生说那倒不是,休眠时,人的意识会全部丧失,会进入一种非常轻松的睡眠状态。这不免让我有些害怕,于是我又问,会不会由此就长眠不醒,或者,干脆地说,会不会死掉呢?假使休眠期结束而人却不能醒来,那可怎么办呢?
“放心吧,阿卡利利,”她笑着说,“这是科学,不是冒险。你肯定会好好地醒过来的。不过,要是我们遇到意外事故,那就是另一回事啦。但即使那样,你也不会有任何痛苦,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巴姆蒂萝小姐看到我这样担心,就说:“你和我的洞室紧挨着,我会好好照料你的。”
说罢,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她是在同我开玩笑,但当我知道我和她的休眠洞室的确是紧挨着的后,心里着实踏实了许多。
就这样,在主发动机停止工作前大约四个小时,除了值班的五人小组,巴登将军、玛尔拉工程师和沙欧医生之外,包括我和雪丽在内的所有活物,都进入了休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