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盯着我看的美丽的大眼睛。我立刻认出,这就是那四个阿尔法人当中的一个: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正坐在我身旁。她身着带有奇形怪状图案的淡紫色衣服,衣领耸起,遮住脖子。肩部和上臂有一些亮闪闪的矩形及圆形饰物,左胸前佩带着一个直径约十厘米的六角形彩色徽章,上面的图案是一轮光芒四射的金色太阳和一条带有三片绿叶及一朵红花的枝杈。看到我醒来,她左手握住我的手腕,俯身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用右手在半空里做了一个展示动作,同时向四周环顾。我发现,我是躺卧在一张厚约三十厘米的充气床垫上,盖着天蓝色的被单。雪丽则坐在床头的地板上,一只前爪搭在床上,歪着头,关切地望着我。我的牢房有了很大变化:对面的墙壁上伸出了一高一低两块平板,端部带有支腿,像是一副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只插满花草的透明容器;上方挂着一幅约两平方米的矩形照片:蓝天白云之下森林河谷地带的一块高地上,有几顶白色的帐篷。我马上认出,那是玛尔柯河谷考察队的营地。很明显阿尔法人用意是给我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让我觉得我仍是在地球上,在我的同伴们中间。
我点头示意,表示感谢;她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抬起左手,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这才遗憾地发现,我的手表已经停摆:指针停在四点三十五分上。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睡了多久?”我问道。
过了大约十秒钟,那个姑娘才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尽管她在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生动,而且用了好多手势。还是那个挂在她胸前的翻译机,在她语音停止十秒后,用生硬的汉语作了如下回答:
“按照你们的计时法,你已睡了大约一个地球日。我们阿尔法人和你们地球人的计时方法不同,中间需要很复杂的换算,因此我一时无法告诉你准确的时间。你好吗?你现在是不是仍然坚持要见朗姆博士?如果是,现在就可以去见他。郎姆博士对与你见面很感兴趣,此刻,他正在总控制室等候。”
“我很好。”我说,“是的,我当然要见朗姆博士,越快越好。顺便问一下,你可否告诉我你的芳名?”
姑娘用了一大串音节来表述自己的名子,尽管重复了三遍,我还是不能完全正确地复述出来,因为其中有些发音很是奇特,难以模仿。我只能记住最前面的四个音节;后来我一直就用这四个音节来称呼我的这位好朋友:BAMUDILO,译成中文就是“巴姆蒂萝”。
巴姆蒂萝小姐带我踏上飞船中央部位的扶梯,登上最顶层,穿过一段弯曲的走廊。
“到了,”那姑娘说,“这就是我们的总控制室。”
当我被带进总控制室时,朗姆博士正卧在一块巨大的屏幕前研究一份资料,其实那就是关于我的检测报告,因为我在那上面看到了我的照片、一些图形和阿尔法文字。他抬起上半身,像一个有良好修养的地球人那样,举起左手,略带歉意地示意要我稍候片刻。
总控制室位于飞船的顶部,呈扁筒状,直径有五米,高有四米。弧形墙壁上装有各式各样的仪表,仪表之间装有许多较小的屏幕,滚动着阿尔法文字。天棚上似乎绘的是一幅星图。当然,这幅星图与我们地球上的北天星图或南天星图都不相同:我一点也看不懂,找不出任何一个我熟悉的星座。星图上有许多条等距离的、彼此交叉的细线,我相信那就是座标一类的东西。天棚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一点五米的圆窗,可以直接观看前进方向上的星空。地板上,正对天窗的位置上,有一面黑色的金属圆盘被固定在约一米高的支架上。后来我才知道,它是用来监测前进方向上宇宙射线的仪器。
朗姆博士是《探索者》号宇宙飞船的指挥官。这位先生身材魁梧,身高约有一米八九,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衣领也是向上耸起,遮住颈部;右胸前佩戴着与巴姆蒂萝小姐同样的徽章。朗姆博士肤色比巴姆蒂萝小姐要黑一些,眼角和嘴角都有深深的皱纹,披肩的长发色泽斑白,尤如地球藏北高原一位饱经沧桑的老牧人。他表情严厉,目光坚定;他那两只长胳膊撑在大屏幕两侧的样子,很像一个研究作战地图的军人,而那宽阔的前额和慢慢地在屏幕上移动的手指,则让人觉得他是个学者。实际上,朗姆博士既是军人也是学者,既有组织和指挥才能,又有渊博的知识。据巴姆蒂萝小姐后来告诉我,他性格开朗,心地善良,对下级关爱。特别是,他能团结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与他意见不同的人一道工作。朗姆博士对他的祖国绝对忠诚,又勇于承担重任,遇事冷静果断。这就是为什么阿尔法政府选派他作为此次科学远征的首领的原因;在阿尔法,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担此重任。
大约两三分钟后,朗姆博士按动一个开关,关闭屏幕,这才转过身来。巴姆蒂萝小姐走上前,向博士鞠躬——那动作与地球亚洲东部的人很是相似——用阿尔法语告诉他,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个阿卡利利,然后又通过翻译机向我做了介绍。于是,朗姆博士通过翻译机说道:
“欢迎你,阿卡利利!”
听到“欢迎”二字,特别是语音合成器发出的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单调声音,我的心中不由得重新燃起怒火。我大声说道:
“不,先生,我向你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他听完翻译,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随后又是一丝微笑;接着,他通过翻译机说:
“是吗?请讲。”
“你们向我们毫无道理地发起进攻,使我们丧失抵抗能力,又未经我的同意,强行把我带到你们的飞船上,离开我的星球和我的祖国,甚至不容我同朋友和亲人告别。如果你们阿尔法人是理智的高级生物,那就一定明白,这是一种极不道德、十分野蛮的行为,也可以说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犯罪!这种劫持罪行,在地球上,是会受到严厉惩处的。”
翻译机立刻将我的话译成他们本民族的语言。朗姆博士听了这番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已经对阿尔法航天局的官员们说过,”他自言自语道,“对地球人是不可以轻视的。这就是一个证明。”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朋友,你所说的道德与犯罪的概念,只适用于同一生命物种之内,从来就不存在于不同的物种之间。我们在你们地球上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对你所代表的这一类动物的研究尤为仔细。你看,我们可以翻译你们的语言,这就是很好的证明。根据我们的观察,地球人在捕捉或杀死别的动物时,就从来不会征求它们的意见,更不要说你们采取的手段是何等的粗暴残忍了。你们地球人类把被你称为雪丽的这一类动物捉来驯为奴隶时,你们可曾征求过它们的意见、并让它同自己草原上的伙伴告别了吗?根据我们在地球上的调查和测试,我们知道,它们是很不情愿的呢。”
“可是,”我争辩道,“我们和你们,地球人和阿尔法人,是属于同一物种啊。”
“同一物种!”朗姆博士提高了声调。
“是的,”我说,“看来我们同属于脊椎动物门,脯乳类,灵长目。”
博士仰头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我承认,按照你们的生物学分类方法,你的说法倒是不错。那么你们地球人与被你们关押在动物园里的猴子和大猩猩是不是同一物种呢?”
“博士先生,请不要将人与大猩猩相提并论!”我喊道,“人类的智力水平比大猩猩高得多,一个三岁的人类婴儿也要比一只成年大猩猩聪明。正因为人类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所以,就取得了主宰地位。”
“问题就在这里,朋友。”朗姆博士平静地说,“可以肯定地说,我们阿尔法人的智力和科学技术水平比你们地球人要高出许多倍,我们已经在相当大的宇宙空间内占有统治地位。我们能够飞越遥远的星空到地球上来,对它进行考察,而且能把你带到我们的飞船上来,与你进行面对面的语言交流,就完全可以说明这一点。要说我们与你们地球人的区别,就相当地球上你们和大猩猩的区别,这种比喻并不过分吧。”
我立刻意识到,我刚才谈到的那几点论据实在站不住脚,这让我在论战一开始就犯了大错,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我们人类与大猩猩之类的灵长目动物的区别,应该是教科书中的说法,即能完全直立行走、会制造和使用工具、能进行创造性的劳动。唉!这几条,我早就该想到的。于是,我把书上的这一段背诵给朗姆博士听。并且告诉他,关于劳动创造人的结论,是我们地球上的伟大学者提出的,而且已被广泛接受。朗姆博士微笑着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就不再同我争论。实际上可以看出,这次会面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同时也激发了他对我的兴趣;他开始认真考虑我的论点了。
“十分抱歉,阿卡利利。”他说,“我刚刚接到我祖国的命令,要求我们务必把一个活的地球上最高级生命个体带回阿尔法星。而当时我们已作好返回我们星球的准备,飞船返航的程序也已经启动。相信你会明白,我必须执行这个命令。仓促之下,你和你的伙伴就成了我们最近、最方便的猎捕对象。我的部下当时无法判断你们使用的是哪一种语言,无法与你们沟通。你们的反抗使我们有两个优秀的同事丧失了生命,不得不永久地留在了地球上。如果有一天你能回到地球,你会在那里看到两座石砌的坟墓。为获得你,我们付出了太高的代价。”
说到这里,博士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对死者进行哀悼。
“于是,”他接着说,“我们不得不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选择其它方法。当然,这种失误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假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作好准备,用汉语向你们喊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个悲剧。是不是,阿卡利利?”
“情况会有很大的不同。”我坦率地回答。
“啊,我同意你的这个说法。”他点点头,“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对你的测试表明,你有很高的智力,年轻而健康,完全有资格代表地球现代文明,这就弥补了我们的损失。好啦,我们应当成为朋友。现在,我代表阿尔法人,正式向你提出邀请,请你到我们的星球去作客。也请原谅我们先兵后礼了。”
朗姆博士两腿弯曲,向我鞠了一躬。这个动作在我看来虽然有点可笑,但还是显得很谦恭。
听了郎姆博士这一番话,又看了他的滑稽动作,我的火气消了大半,同时为杀死他们两个同伴而感到歉疚。说到去外星旅行,对我这样一个热血青年,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要是当初他们派个代表到玛尔柯河谷的营地来,好好地说明这个意图,说不定不止我一个人会接受邀请哩。然而,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对于我来说总带有屈辱的性质。可是如果我现在拒绝他们的“邀请”,那就很可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反倒得不到好的对待了,不如给对方个台阶下,答应去阿尔法就是了。于是我说:
“好吧,先生,请允许我对你们两位同事的牺牲表示深切的哀悼。我接受你的邀请,就跟你们去阿尔法星球好啦。”
朗姆博士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不住地拍打胸膛。后来我知道,阿尔法男人高兴时总是这样的。
“谢谢你,阿卡利利,”他说,“你能同我们合作,那真是太好了,这就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我们保证会尽最大努力来满足你的各种需求,当然是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已决定由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这位小姐照顾你。”
巴姆蒂萝小姐先是以同样的方式朝我鞠躬,然后抬起头——她那美丽的眼睛中充满快乐与友善——说道:“为你服务,我感到荣幸。”
“先生,”我对朗姆博士说,“我认为我有权力知道有关阿尔法星和你们的飞船的一些基本情况。”
“当然,当然,我的朋友,”博士说,“你我之间没有秘密。只要你听得懂,我和我的同事们愿意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
“第一个问题:阿尔法星在什么地方,距地球有多远?”
“按你们地球人的说法,是在半人马座方向,距地球约五点五光年,或者说是五十二亿万千米,相当于三千五百个你们的太阳半径。在被你们地球人称为银河系的这一块宇宙物质中,咱们可以算是近邻呢。”
“第二个问题:飞船此时距地球有多远?速度有多大?”
“距离,速度……对不起,得换算一下,”博士转过身来,在一个操作平台上按了几次,“按你们地球人的说法,相对于地球的速度大约是每秒七百二十千米,距离地球是三千七百万千米,还在你们的太阳系之内。”
“第三个问题:我还能否与地球上我的同伴联系?”
“当然可以,完全可以。”博士说,“我们可以按照你指定的频率,定向发射信号,信号的强度足以让对方收到。但要接收来自地球的信号却要困难得多,因为距离太远,来自地球的电磁波信号必定十分微弱,而且地球上同一频段的信号太多,它们混杂在一起,很难区分。尽管我们的接收设备十分灵敏,但要检出你所需要的信号,却并不是很有把握的。”
“请允许我现在就与地球联系。”我兴奋而急切地嚷道。
“现在还不行。我们需要把你们的通讯方式调制出来,这是需要时间的。”
朗姆博士用阿尔法语同巴姆蒂萝小姐交谈了一阵,这一段对话没有被翻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