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明觉寺上香这一日,苏禧向族学的夫子告了半天假,便跟着殷氏一块出门了。
才出二门,迎面走来几人。苏凌蓉穿着秋香色齐胸襦裙,后面跟着一对母女,衣着打扮很是朴素,女儿身上穿的是去年时兴的红缎蝶恋花纹马面裙,颜色洗得有些泛白了,不过瞧着倒是挺干净,十四五岁的模样。待苏禧看清那女子的脸后,脚步一顿,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苏凌蓉领着那对母女走上前,朝殷氏蹲身行了一礼,展颜一笑道:“大伯母。”
殷氏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后。“这两位是?”
苏凌蓉顺水推舟,向殷氏介绍那二人,道:“这是我表舅母廖氏,这是我的表姐李湘如,家住开封,此次上京有事情求助母亲,我这会儿正要带她们去西斛园。”
西斛园是二房居住的院子,在苏府的西北面。
殷氏看向廖氏母女,廖氏忙携着女儿李湘如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见过大夫人。”
殷氏到底是宗妇,掌家近二十年,为人处事也很圆润,便道:“既然是二弟妹的亲戚,蓉丫头便给好好安排个住处,不要怠慢了。”
廖氏礼数周到道:“谢过大夫人。”
后头的李湘如也跟着道谢,直起身时偷偷觑了一眼殷氏旁边的苏禧,见苏禧穿着樱草色苏绣如意云纹短袄,底下穿一条松花绿裙子,样式看着虽简单,但用的布料却是今年最时兴的香云纱。香云纱素有软黄金的别称,一匹价值不菲,若不是家底殷实的人家,实在穿不起这样的衣服。李湘如低头,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因殷氏要去明觉寺还愿,没有多说,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
李湘如望着殷氏和苏禧离去的背影,询问道:“那位便是九姑娘吧?生得好精致。”衣裳首饰也很不俗,光腰上那块双鹤衔珠的玉佩就不知要多少两银子,一看便是金山银山娇养出来的小姑娘。
苏凌蓉自然是不认同这番话的,听罢只不以为然地嗤了嗤鼻子,哪还有先才在殷氏跟前乖顺的模样。“精致?我看是精致的翡翠团子吧,如姐姐若是多吃点,也能变成她那个样子。”
话虽如此,但心里却有些迟疑。总觉着苏禧近来变化很大,至于哪儿变了……她又说不上来,好像脸小了,身条高了,脸蛋白中透着粉,比以前更加莹润细腻。不知为何,苏凌蓉竟然联想到后院花丛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这厢苏禧跟着殷氏出门,直到坐上马车仍旧紧紧蹙着眉头。
苏禧想起李湘如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看人时很有几分无辜可怜。上辈子李湘如就是用这双眼睛欺骗了众人,一口咬定是大哥苏礼坏了他的清白,逼迫大哥不得不把她娶进家门做续弦。可若不是大哥救了溺水的她,她早就没命了,哪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呢?
李湘如嫁给大哥后,因是小门小户出身,眼界狭隘,与大哥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偏生她又管大哥管得厉害。苏禧只知道那几年大哥过得很不快活,整日皱着眉头,二十几岁就长出了白头发。
再后来苏禧嫁给了厉衍,便不清楚家中情况了,总之这李湘如是万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简单的。
苏禧回忆了一下李湘如落水那天的情况,那日下着小雨,苏柏羽刚去没多久,大哥在后院湖心亭里喝酒,李湘如便是在那附近落的水。
苏禧赶忙掀起帘子看了看外头的天气,还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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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氏见苏禧自从出府后便肃着小圆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小丫头想什么呢?”
苏禧想着,这辈子苏柏羽没有出事,那他大哥应该不会去湖心亭喝酒了吧?苏禧往殷氏怀里坐了坐,仿佛一只撒娇的猫儿,故作随口一提:“娘,大哥最近好像挺忙的?”
马车辘辘,驶出平安巷,往城门口而去。
殷氏点头,顺着道:“你大哥刚进入鸿胪寺,官场上自是有许多打点和应酬,待过了这阵子,稳定下来后便好了。”说罢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儿,美目柔和了点,“听说前儿你把柏哥儿接去花露天香了,柏哥儿跟你相处得可好?这孩子脾气怪,便是我跟他说话,他有时也不理会。”
说起这个苏禧就很自豪了,近日苏柏羽跟她亲近了不少,还会主动跟她说话,有时苏禧在院子里踢毽子,这小家伙人小腿短学不会,苏禧便让他给自己捡毽子,没想到他还真乖乖地捡起毽子来了。苏禧道:“我是柏哥儿的姑姑,大哥最近忙,我自然该好好替哥哥照顾柏哥儿。”
殷氏盯着她看了一会,黛眉惊讶地稍稍一扬,然后颇为感慨般道:“咱们幼幼懂事了。”
苏禧停顿片刻,仰头问道:“娘,柏哥儿也不能一直没有娘。大嫂走很久了,您就没想过让大哥再娶吗?依照大哥的模样和能力,便是续弦,也肯定能找到很好的。”起码会比李湘如好。
不是苏禧自夸,她的两个哥哥皆十分优秀,大哥成熟睿智,二哥英姿俊朗,放眼上京城里,苏禧就没见过几个比她两位兄长更出色的。况且大哥重情重义,单从罗氏死后,苏礼三年没有续娶便能看得出来。苏禧一想到这么好的大哥后来被李湘如糟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
“你当我没有提过此事么?”殷氏语气无奈,这话她跟苏礼说过不下十次了,“你大哥仍念着罗氏的旧情,不肯娶别的姑娘耽误人家,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听我的。”
殷氏给苏礼相看过许多姑娘,都是有出身有涵养又相貌标致的,偏偏苏礼看过以后,什么都不说便阖上那些画卷,道:“母亲知道我的情况,若是让对方嫁入我们家门,只怕会耽误她的一生。”
说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还不是一个都没看上,若是看上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苏禧见殷氏脸色不好,便没继续往下说,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明觉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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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僧引领她们走入寺庙,到了大雄宝殿,殷氏跪在蒲团上还愿,苏禧也跟着上了三支香。事后,殷氏听说明觉寺的住持从外地云游回来了,便想找住持帮着画几道平安符,分别给自己的三个儿女。
说起来,殷氏能认识明觉寺的住持还是苏禧的功劳。当年若不是她打碎了住持的建兰,殷氏另外赔了一株峨眉晨光,明空住持颇为喜爱,恐怕也不会与明空住持扯上关系。
殷氏请一位小沙弥帮忙传了话,不多时小沙弥回来道:“女施主,请过来吧。”
苏禧跟着殷氏走到一间禅房门口,推开槅扇,便见一名身披袈裟的大师坐在朱漆螺钿小桌后面。明空住持想必是听说了殷氏的来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夫人请坐。”
明空住持年过花甲,头顶光滑,下颔蓄着白花花的长胡子,像尊和和气气的弥勒佛。
明空住持让小沙弥去内室取了符纸和笔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向殷氏身旁的苏禧,笑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当初打碎了建兰的小姑娘?”
苏禧没想到住持这么直接,一时很有些窘迫,坦白道:“是我……”
明空住持面上依旧带着笑,倒没再说什么。
苏禧抬了抬眼睛,不知是什么意思,遂琢磨道:“当时是我不懂事,请大师别跟我一般见识。”
明空住持道:“都过去这许多年了,那株建兰的模样我也忘了,施主不必太在意。”
苏禧暗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住持记仇记到现在呢。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她便好意思开口了,苏禧下意识坐直身体,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瞅着明空住持道:“听说贵寺的藏经阁藏有卫夫人的《名姬帖》,大师,不知道可以借我赏阅吗?”
明空住持果然很好说话,道:“前人之作流传下来本就是为了让后人翻阅的,姑娘想看什么,我让你慧镜领你过去便是。”
慧镜是方才带路的小沙弥。
苏禧感激道:“多谢大师。”
殷氏在禅房等候明空住持画平安符,苏禧则带着听雁去了客房后面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明空住持只答应了苏禧进去,却没答应让听雁进去。听雁被慧镜拦在门外,着急道:“姑娘……”
苏禧一心想着卫夫人的字帖,以为自己很快便能出来,宽抚道:“听雁姐姐就在门外等我吧,我很快出来的。”
听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苏禧走入藏经阁。
藏经阁内光线昏昧,上方开了几扇小窗,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照清里头一排排林立的书架。藏经阁共有三层楼,苏禧先从第一层楼开始寻找,前面几排全是经书,苏禧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没看见跟卫夫人有关的痕迹。她心道孤本真迹是不是全在楼上,正准备上二楼时,终于在最后一排看见了东晋时期的影子。
苏禧一本本细细扫过,最后发现卫夫人的《名姬帖》放在书架的最顶一层。
藏经阁里的书架建得颇高,饶是苏禧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够不着。苏禧蹦了几下,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不说,竟然连《名姬帖》的书脊都没摸着。个子矮就是不好,她这辈子一定要长得比上辈子高,苏禧恨恨地想。
苏禧终于放弃,想寻找藏经阁内有没有能垫脚的小杌子,才转身,便听见一阵缓慢且从容的脚步声。
苏禧以为是门口的小沙弥进来了,心中一喜,正欲开口让对方帮自己拿书,却发现那脚步声不是从门口传来的,而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苏禧不知藏经阁还有别人,怔怔地看着对方从楼上走下,先是墨绿色的衣摆,然后是檀色绣莲纹的香囊和双鹤衔草玉佩,再是绣金腰带、挺直的身躯……
苏禧的眼睛越睁越大,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卫沨!
兴许是小沙弥慧镜表现得太紧张,苏禧下意识认为这藏经阁里除了自己再没别人了。眼下卫沨也在,苏禧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屏息凝神。她这个位置阴暗,又有些隐蔽,只要卫沨不刻意往这边看,就不会发现她。苏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盼着卫沨就这么离开——
偏偏卫沨的脚步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