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棠宁的心脏重重一跳。
程怀恕说,希望自己能给他单独跳一曲舞。
其实这也是她十六岁时的心愿,祈祷他眼睛恢复的那天,能看见她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模样。
时隔四年,这一句话一出,居然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好像所有的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都是值得的。
棠宁心里一酸,同意说:“好。”
程怀恕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压抑着奔涌的情绪:“上楼吧,好好休息。”
他还不想暂时贸然吓着小姑娘。
既然认定了,那就是迟早的。
棠宁裹紧了呢绒大衣下车,在进到旅馆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只消一眼,那天的场景便牢牢烙印在脑子里。
雨后的雾气氤氲,笼罩在这方山河上。
男人站在细雨纷飞下,黑衣黑裤,身影清隽修长,鸦羽般的长睫垂下,像是在凝望什么,无形地与身后的山河融成一张画卷。
棠宁不禁想,心动这事儿真是只有一次和一万次。
怕舞裙黏腻得太久会感冒,她回到房间后,就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热水淋下,寒气尽数散尽。
就是可惜了那件舞裙,已经被雨淋得皱皱巴巴的了。
随后,夏桃跟着演出团团长他们一起回来,还给她带了份晚餐。
棠宁吃了几口粥,胃里暖意渐起。
这地方也没什么娱乐,白天能看见附近的居民在池塘旁边钓鱼,留在家里的女人会选择刺绣来打发时间,绣成花纹繁复的十字绣,还能送到镇上卖钱。
夏桃对刺绣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蔫蔫儿地躺在床上,刷了半天快没信号的手机,总算能刷出一条消息。
是江城演出团的人发过来的问候。
那语气简直了,一看就是故意过来巴结的。
夏桃表情玩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宁宁,你猜我们到了临城之后,秦潇潇的下场怎么样?”
棠宁盖好粥的盖子,敛着眼眸,也说不上多感兴趣:“她怎么样了?”
“被孤立了啊。”
夏桃一脸的忿忿不平,又想到秦潇潇的现状,不禁浑身通畅,“她当初怎么煽动演出团的人孤立你,现在就被他们那些人怎么对待喽。”
这种结局也在棠宁的意料之内。
既然能选择用低级手段笼络人心,就要接受墙倒众人推所带来的后果。
也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临睡前,夏桃恹恹的口吻总算打起点儿精神:“对了宁宁,孟亚松之前说带我们到镇上玩儿,估计就这几天的事。”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期待地说:“我终于能从荒郊野岭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
对夏桃来说,这算是重获自由都不为过。
棠宁一愣,后知后觉道:“他们要休假了?”
“对啊,就半天。”
夏桃眼眸闪烁着,“我们对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过还好有孟亚松他们当免费导游,保驾护航,想着就美滋滋。”
“你现在可是三句不离孟亚松啊——”棠宁好不容易能揶揄夏桃一句,笑意盈盈的眼眸里透着狡黠的光。
“那你呢?”
夏桃反将一军,“表面上不提程少校,刚才想的肯定是他的名字吧。”
她没法儿反驳。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会不经意地,想到程怀恕这三个字,百转千回后,这个名字仍然滞留在心间。
忘掉一个人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假装忘掉一个人。
在京城舞蹈学院上大学的那四年,棠宁以为自己放下了。
就算这辈子跟程怀恕错过,她也没法儿强求,权当是南柯一梦、荒唐一场。
可是在校园里,见到跟他穿军装背影很像的教官,棠宁还是会迈开脚步,不经意间追出去一段距离。
事后她也会懊悔,不停地告诫自己该死心了。
她与他的关系,起于长辈,可能也止于长辈。
棠宁盯着黑梭梭的天花板,将脑袋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的:“我总感觉他对我,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夏桃来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不像……一个长辈。”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完,缓缓吐纳着气息。
长辈对她说的话不会透露着那么浓重的独占欲,关照也不会到无微不至的程度。
“废话。”
夏桃默默翻了个白眼,提醒着在这方面略感迟钝的小姑娘,“你们两又没有真正的叔侄关系,他动心了,也很正常啊。”
棠宁胸腔微滞,那些交错复杂的猜测顿时如同拨云见雾,清晰明了,不断冲刷着心头。
不是没察觉到不对劲,而是下意识归类于自己的错觉。
怕是自作多情,更害怕迎接失望。
棠宁闭眸养神,秀气的眉微拧,唉声叹气道:“我也分不清楚了,太久没见,就相处这么一段时间,我也没办法确定要不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夏桃怂恿着:“反正敌不动我不动,你等等看程怀恕到底怎么想的。”
知道她没有相关经验,夏桃还不忘补充:“总之不能太快答应老男人,让他追一下也不错。”
棠宁思考着夏桃这话的可行性,似乎都想象不到程怀恕追人是什么场景。
完蛋……她今晚又要因为因程怀恕激荡起的澎湃情绪失眠了。
后面几天,棠宁跟着团长去见了当地的文艺工作者,当然,由于她那一支舞惊艳四座,许多人已经认识她了。
大家年龄比她大,都一口一个“妹妹”喊着,格外亲近,还有不少人过来送殷勤。
棠宁始终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滴水不漏的。
就是连走了几天山路,她腿都是酸的,沉重的跟灌了铅似的,晚上还得揉着腿肚来缓解。
终于熬到了空降旅突击队休假的日子。
当天中午,突击队完成了速降训练后在原地解散。
年轻的新兵按捺不住激动,三三两两并排走着,满心洋溢着休假的喜悦。
到了更衣室冲澡,还能听见一行人酸不溜秋地开着玩笑。
“这么急着跟老婆打电话啊?”
“你单身,当然不懂这种已婚人士的快乐”
“……”
“孩子生日都没回去,说实话,好想回去抱抱她,看看长高了没有。”
程怀恕听了几耳朵,冲完澡出来,随手往身上套了件熨帖得体的衬衫,抬手系纽扣。
不同于穿军装时的严谨,扣子扣上最顶上两颗他就没继续,露出的一小片胸膛结实,锁骨下还有道淡淡的疤痕。
他手机也不常用,开机后除了那些条垃圾消息,入眼的就是棠宁发给他的那条叮嘱。
缱绻的柔情漫上心头,他无声地笑了下。
孟亚松正好路过,还以为程怀恕魔怔了,哼笑道:“程队,我差点儿以为你网恋了……”
网恋?
!
程怀恕眉间蹙着,他可不会时间花在这种无聊的事儿上面,也没人忍受的了“网恋对象”一个月回一次消息。
孟亚松拿起车钥匙,一阵眉飞色舞。
“走吧,之前说好下午带棠宁妹妹她们去周边县城好好逛一逛。”
由于是孟亚松带头介绍,就由他来开车,夏桃很自然地坐上了副驾驶。
棠宁稍一愣神,就跟程怀恕一起坐上了后座。
男人一身常服,利落清爽。
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在后座一隅不断放大。
棠宁将膝盖并拢,很小心地不去蹭到他裤腿。
山间的风凛冽柔和,打了几个转吹拂在面颊。
天空还阴沉着,所以靠着睡着也不会被刺眼的阳光晒醒。
前面两个人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从他们的日常训练谈到夏桃在演出团的经历,中间还夹杂着夏桃对秦潇潇这种人的科普。
棠宁一开始意识还算清明,可打开手机发现不断提醒网络连接不上,她就有些犯困。
她耷拉下眼皮,慢吞吞靠在座椅上。
怕自己睡相不好,会东倒西歪的,棠宁还特意把脑袋微微往车窗那边倾斜。
半梦半醒间,棠宁觉得自己像是踩上了云端,快跌落的下一秒,有个屏障将她托起来,一如既往的,可靠有力。
程怀恕侧眸,看着肩膀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呼吸声浅,像羽毛一样从耳蜗刮过。
肩膀上多了颗沉甸甸的脑袋,他就一直保持坐得笔直的姿势没动。
看她这么辛苦,他还特意放低了那侧的肩头,让小姑娘的脖颈能好受些。
棠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梦境断断续续的,但有几个片段一直萦绕在心头。
一个是她舞蹈比赛发挥失误,高考失利。
还有一个是她送程怀恕的平安符碎了,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噩耗。
梦境可能是相反的,可她还是像溺水挣扎,沉溺在无垠的痛苦中。
再次睁眼,棠宁发觉眼前的景色不再是苍郁钟翠的山头。
快过年,镇上的氛围很是热闹,人群一拨一拨地在两侧走,还有小贩在吆喝着叫卖。
而她的梦境里托着自己的屏障正是程怀恕的肩膀。
顿时,她不自在地揉了下后颈。
程怀恕给她调整好,眉眼舒展着:“你最近都没睡好?”
棠宁不可能说晚上因为一些事失眠造成的,只能勉强道:“白天走路有点累。”
程怀恕往她小腿瞥过去一眼,一派了然于心的模样。
孟亚松把车停在了街道一侧,松散下来,正俯身正夏桃说着些什么。
见棠宁脚步停滞,眼神涣散,程怀恕还以为她没睡醒,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问:“睡醒了吗小朋友?”
棠宁反应过来,面色像是煮熟的虾米,应了声:“好了。”
明沂镇历史悠远,还有很多古建筑没拆,跟江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景色。
青石板路平直,居民楼错落有致,来来往往的人穿梭在巷子里。
在热闹喧嚣的街上,不少店还在卖着刺绣和这儿的风景图印的明信片。
夏桃挽着她胳膊,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给两人买了不少银制的饰品。
这地方专门卖女性用的饰品,程怀恕跟孟亚松就一直站在外面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即使没穿着军衬,两个男人身形笔挺,眉目硬朗,跟个移动的招牌似的,很容易吸引到一些小姑娘的瞩目。
在敲落烟灰的下一秒,一个长卷发的女人勾着明艳的红唇走到两人的面前。
程怀恕的气质更内敛,沉下来时,没一丁点儿吊儿郎当的气质,禁欲的让人觉得腿软。
可偏偏是这样,就格外招一些喜欢挑战的女人的喜欢。
女人扭着水蛇腰,也从唇齿间吐一个烟圈,很淡的女士香烟的味道。
她直白明媚,目光赤裸:“这位先生,要试试吗?”
不知怎么,程怀恕的心头轰然一声。
回忆像是逐渐拉扯到了四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
也是有女人找他搭讪。
气氛含着夏日的躁动,小姑娘的嗓音急切中带着点儿颤:“叔叔,婶婶还在家等我们呢。”
几乎能想象到她腮帮子鼓着,杏眼儿里印着夕阳的光的模样。
程怀恕掸着烟灰,眼底忽地一沉,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看见里面的小姑娘了吗?”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正被店主帮着辫头发的小姑娘,低眉敛目,乖软清纯。
程怀恕眉尾稍扬,漆黑的眼里透露着不需要多想的坚定:“我未来的妻子。”
女人败兴而归,连未来的妻子都说出口了,她再怎么争取都是无用功。
孟亚松被烟呛了几口,那张脸写满了对程怀恕那句话的震惊:“靠,你什么时候下手的?
我怎么不知道?
!”
程怀恕面色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嗓音淡淡的,却又包裹着浓烈的情绪:“早晚——”
孟亚松就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时候,双颊凹陷着,吸了口烟,故意激他:“老畜生,不做人的时候别吓着人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