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半掩埋着一只手,挣扎着伸了出来。
它的主人,却并不是想求救,只是把这只手伸到自己的怀中,勉强拿出了一件东西。
握着它,就好像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封允弃望着手心里的令牌,奄奄一息。
他还活着,和光境界的高手,生命力远超寻常,即便是生机尽逝、真元耗尽,也尚还有几个时辰可挨。
而在那之后,释宗的法则居然还能将他安然无恙送出来,算得上这个曾经神秘的宗派最后的“慈悲”了。
端详着手心里的东西,吃力地将它的正反面翻来又看,封允弃扩散的眼神重新聚敛起来,凝练的眼神,如同喷涌着火焰,要将这个代表着耻辱的令牌,连同他自己一起焚烧。
他一直留着它,就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份耻辱,等待着有一天重新拿着它,连本带利一起还给对方,还给那些夺走了自己一切的人。
可惜,终究成空。
而在这其中,最先反对他的,偏偏是他原本最信任的人。
“你我修行至今,始终为了一口气的执念,这股心气支撑着我们,同样可以把我们拉入地狱。”
杨麟的声音,从他的身边传来。
封允弃吃力的转头,看到不远处的沙丘上,高大的影子远远垂在他的身上,那副面庞,是如此熟悉的彼此。
曾经的密友,后来的敌人,以至你死我活。
现在,恩怨如何,都将了结了。
一切化作尘沙中随风远去,所留下的,只有当年人追忆的痕迹。
封允弃沙哑地笑了出来:“到了现在,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到了现在,我很想看到这幅场景。”杨麟却如此说。
“你期待我很惨吗?”封允弃咧嘴笑了。
杨麟摇了摇头,坦然说:“我想过无数你和我争斗的结局,实话实话,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我无法接受的。现在你我都没有动手,而你快要死了,或许反而是解脱。”
手足相残,的确是天下第一惨剧。可以避免这件事,难道还不够让人安心吗。
“如果是别人在现在和我说这种话,我一定会以为他在嘲弄我,还好是你……”封允弃叹了口气,躺在山丘上,任凭风沙逐渐将他的身体掩埋,“还好是你……”
行将就木,到了此刻他的心反而宁静了下来。或许正是因为在此时,他见到了应该见到的人。
还好是你……
“我会将你的令牌还给他们的。”杨麟望着封允弃死死握住的手,像是要给这个老友最后一个承诺:“我答应你,我会做到的。”
“是连着我的骨灰一起,作为给他们的投名状吗?”封允弃的声音,越来越轻,也不再责怪杨麟,“罢了,终究是罢了,你有你的为难。”
“终究是罢了,只要能回去。”
“罢了……”
封允弃的眼中,最后的神采,随着声音的低沉,也渐渐黯淡无光。
蔓延的风沙,渐渐掩盖了他的眼角,旋即,他的身体被整个沙丘埋没,把一切拉入了大地的抚慰下。
远处传来悠扬的“呜呜”声,是大漠中的牧羊人,吹着号角呼唤着自己的羊群。如同奏响了一位坚强的勇士,倾尽一生走过的最后一程的壮歌。顺着劲风扬起,带着客死异乡的英魂走向应去的远方。
“祝一路走好。”杨麟整顿衣冠,庄严行了一礼。
随着他一起来到大漠的人,又多了一个,先迈着匆忙的步伐离开了他。
……
“吼!”
吼叫的声音,打乱了程末和言归的对话。
他们一齐转身,见到了一只硕大的灵兽。
狮身犬头,背生双翼,在围攻亢龙宗的时候程末就见过它,只是当时太过慌乱,现在一时半刻也是想不起什么。
它愤怒地瞪着程末,恨不能只靠眼神就把这个渺小的人给碾碎。它自然记得,自始至终就是这个少年屡次三番坏了它们的好事。之前匆忙被从释宗甩出来,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和同伴分开后,却第一时间找到了他。
在它看来,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借此报了之前的一箭之仇。
对着程末龇牙咧嘴,逐渐的,它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这个少年不但没有任何慌乱的表情,反而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而且为何他的眼睛,那么明亮?
仿佛是一直饿了三天的狼,见到了待宰的兔子。
“咕噜噜——”程末目光炯炯,一面向前,一面用手捂着自己的肚子。
这灵兽忽然有些慌,下意识扫视了四周,明显准备跑路。
“别走!”程末大喝道。
“啊——”一声惨叫,几乎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简直是,太凶残了……”言归用手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不用一刻钟的时间,程末就搞定了一切,一边寻来些柴火,一边将处理好的肉插在树枝上,在猛火下细细地灼烤。
这兽肉很是干瘪,随着入了火候,也越来越柴,看着就能猜到不会好吃。
可在此时程末眼中,他在烹饪的简直不亚于天下第一美味珍馐,仅仅嗅到了些许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
“唉,”言归忍不住叹气,“也是苦了你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罢了,这也算苦尽甘来吧。”
肉不多时就被烤好,看着眼前红彤彤的烧肉,程末长大了嘴巴,正要咬一口。
“嚓——”一根箭直接插在了他手上的烤肉里,箭尾还在不断颤抖着。
程末好不容易烤好的食物,就这么泡汤了。
垂下手来,不发一言,程末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一群人,深邃的双眼里,就像酝酿着狂风暴雨。
方才射箭的人只是一时兴起,现在被这般看着心里平白打了个鼓,但想到身边有这么多人跟着,底气才足了一些。
另一人站在队伍的正中央,用破掉半截袖子露出来的胳膊指着程末,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最后拿到了那宗门的传承!大家见者有份,一会一起上把他拿下,逼他把秘籍都交出来,人人都能得到!”
后面的人应声和道,纷纷摩拳擦掌,像是一群猎人好不容易抓到了猎物,就等待分赃。
不过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可比山里的猎人狼狈多了,个个都是衣衫不整、气机萎靡,显然是之前在秘境里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刚出来不久。
言归苦笑着说:“我却没想到,你得到了释宗传承的消息这么快就传了出去,看来现在大漠里恐怕有不少人已经盯上了你,这下可好,这里也待不下去了。”
他这般说着,心里却并不替程末着急,反而已经替那些人开始祈祷了——祈祷程末下手能轻一些。
在这个时候搅了程末吃饭的心情,恐怕比杀父之仇还要可怕。
程末握住了承缘剑,从离开后这把剑就一直握在他的手中,只是刚刚对付那灵兽,他没有使用。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试一试它,没想到,这么快机会也就出现了。
“旧剑已断,新剑亦来。现在让我看一看,你又有什么特别吧。”程末用手抚摸着这把无锋的禅剑,喃喃自语。
“小子神神叨叨,现在快将绝学交出来,还能留你一条生路!”最前面一个大汉早已按捺不住,当下挥舞着一把长刀冲了上去。这样的刀法,老练狠辣,看来是在大漠中纵横多年、无数沙场中滚过来的人,才会有这般气势。
其他人待在后面,没有贸然跟着行动。在他们看来,这个少年实力成迷、虚实不知,还是有人先试探一下更好。
程末视而不见般,无动于衷。刀锋逼近自己眼前的那一刻,他才有所行动。
左手承缘剑挥出,目标却不是对方本身,而是那柄长刀。这和他平素的习惯完全背道而驰。
“当——”刀剑相交,长刀直接断做两截,其中一半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最后插在了一旁的地面上。而程末的剑则得势不停,顺手削向了对方的肩膀,砸在了对方身上。没有锋刃的边缘,硬是逼得对方单膝跪下,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威压,脸庞不断抽搐。
“原来如此。”程末短短一瞬,就明白了这把剑的特性,“断人兵器,而不杀伤本身,把要行凶的利器抢先一步废掉,不让对方真的伤人,这也是一种慈悲吧。”
于兵刃交击中找寻到最薄弱之处独而破之,这才是承缘剑锻造出来的精髓,与释宗的修行之要恰好不谋而合。
“放了他!”见同伴一击落败,剩下的人再也忍受不住,纷纷一拥而上,他们一边挥舞着法宝,一边把自己的灵箓全都召唤了出来,一时之间,刀、锤子、宝塔、镜子、风……种种稀奇古怪的灵箓,纷纷闯入了程末的视野中。
程末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握紧了剑柄,广界钟内第六道灵纹闪烁,无字天书爆发出一道金光,伴随着绵延不绝的声音哼响,仿佛无数修士在一同念诵着同一个经文。浩然的气息,让这些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望着沐浴在金光的这一幕,茫然不解。
紧跟着,他们所有人的眼睛中爆出精光。
一阵痛苦的感觉,通过灵箓传到他们身上。
是程末用承缘剑,间不容发地打在了他们每个人的灵箓上,剑身不伤外在,直击本源,澎湃的愿力如同火焰,炙烤着他们每个人的精神。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传来,无数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纷纷败走远远逃离。剩下的人被贪欲蒙蔽,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在拼一把还是跟着逃离。
“程公子都给了你们机会了,还不离开吗?”
另一道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传来。
白丛柯扇着黑色的扇子,出现在了程末的身边。
见程末居然多了个帮手,这些人再也无心恋战,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里。
眼见不过须臾中这些人又如风一般地逃离,白丛柯摇了摇头,重新对程末说:“听闻程公子最终得到了那上古宗门的传承,现在来看果然如此。然后在这天下,公子必然能闯荡出显赫名声……”
不知为何,这番话到了他的口中,非但不觉得是在刻意恭维,反而让人以为他是心服口服。
“说了这些,差不多够了。”程末打断了对方,道:“我有个问题问你。”
白丛柯彬彬有礼,“程公子请讲。”
“你到底是谁?”
白丛柯一怔,“我说过了,我叫白丛柯。”
“我知道你是白丛柯,我的意思是,白丛柯这个人,又是谁?”程末直视着他,透过对方的眼睛似乎要直击他的内心。
“你根本不是玄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