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望着眼前的事情,忽然觉得很奇怪。
这场火是封允弃放的,可是他现在已经离开。
封允弃想要借此杀自己和苏磬,但他们现在依旧安然无恙。
他自己在悬空中躲避着烈焰,而苏磬,更是直接落到了烈火当中,任由火焰焚烧,而毫发无损。
从一开始,苏磬想要从他这里拿回那个谛闻的雕塑,却也没有得偿所愿。
而程末想要以其为饵解决掉苏磬,反而直接被封允弃捡了便宜。
没人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所作所为,都留下了缺憾。
程末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你现在笑,有点不合时宜吧。”言归忍不住道:“你看看那家伙做了什么!”
不用言归提醒,程末也可以看到,底下的烈火熊熊燃烧中,将那些菩提子一一吞噬。火焰每吞噬一枚菩提,向上的势头,就更快一分,烈火的红光彻底覆盖了墙壁上的壁画,将五彩斑斓的绚烂,掩盖得不可捉摸。
程末见火焰一步步威逼过来,迫不得已,也是不断向上躲避。在此时一刻,地面上那一百零八枚菩提子,全部燃烧殆尽,异样的气息,在炽热的温度中升腾起来,如初春时节,天边下过一场蒙蒙小雨,万物清明,理清了一股芳草清新的味道。
同样伴随着的,是无数的声音响彻,彼此前后应和,如同无数人一齐站在下面,放声歌唱。
这一派场景,如果换做平时,足够有一种梦幻般的臆想。
然而在程末的感知中,陡然升起一丝警兆。
紧跟着狂风怒号,自两边席卷,摇动得被烧灼的断壁残垣倒塌不停。是阴影弥漫,就像雷云将至,乌云蔽空遮住了太阳,一切归隐于阴暗之下。黑风卷席,夹杂着无数人来人往的声音,又像是惊慌失措的兽群跑过这里,处处都是一种狂乱的蛮荒。
惊骇的氛围,让人魂不附体,真的置身于地狱一般,残破的高塔,也是混乱不堪,处处传递着压抑的氛围。
忽然中,是无数黑影,破壁而出一般,惊恐地嘶吼,向着程末所在的地方接连不断地冲刺过来。壁画中的厉鬼,真的从墙壁内脱身而出,将它们的厮杀延申到了这里,并将程末也当成了它们的猎物。厉鬼的影子密密麻麻,踩踏着彼此,沿着孤塔攀援而上。
而程末终于认出了它们,之前在高塔外的魅影,居然真的变作了壁画的一部分,此时重新被苏磬叫了出来!
苏磬望着眼前的一切,很是满意,对着上面的程末他大声喊道:“这是整整一百零八幅壁画当中的深渊恶鬼,已经被封印了多年没有再见到血肉,现在,就看你怎么对付它们吧!”
程末没有回答,他现在听不到苏磬的话了。
厉鬼的数量的惊人,即便不用对抗,单纯踩也能把他踩成肉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避其锋芒。
电光闪烁在他的全身上,给予了他无与伦比的速度,裹挟闪电行进,风驰电掣中,只看到他的身影沿着塔侧一路向上,越来越难以捉摸。
厉鬼的影子始终跟在他的身后,如附骨之蛆始终难以摆脱。而在追逐他的过程中,这些影子彼此也在厮杀不休,贪婪的氛围充斥在嘈杂的黑影当中,它们无情地吞噬着彼此,以同伴的力量壮大着自己。慢慢的,就在下面的阴影处,一些厉鬼的身躯越来越大,像是气球被吹胀了一般,体型暴涨不息。
就在正下面处,几个魅影身后,还长出了宽大的翅膀,如同蝙蝠一样,它们挥舞着双翅,嚎叫着向着上面的程末冲去。
如婴儿哭喊一般的声音,在程末的耳边回响,只惊扰得他心烦意乱。
更不用说回头看了过去,那几个厉鬼的面庞,也根本不像是孩童那般可爱。扭曲的面孔,像是无数人的脸不同部位拼凑在了一起,僵硬而彼此分裂。
这一切都让程末的观感极为不好。
“吵死了!”程末心情有些焦躁,直接用出了照神震灵技,波纹扫过,如无数把大小不一的猎刀,那些黑影还没有接近的时候,纷纷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颓然掉落下去。
掉落的黑色碎块,立刻引发了下面的一阵疯抢,如同一群守财奴见到了天上掉馅饼一般,让他们垂涎不已。抢到的厉鬼欢欣鼓舞,将同伴的碎片直接吞下。没有抢到的,就开始抢夺其他同伴手中的,又引起了更为激烈的厮杀。还有的一些,沾在厉鬼的后背上,它们碰触不到,马上有别的厉鬼冲了过来,朝它的后背疯狂啃咬,最终将它彻底撕成了碎片。
“好诡异的东西。”言归打了个寒颤,说:“我看你也不用动手了,直接在这等着,它们自己就互相杀干净了。”
“前提是我得能活到那个时候。”程末所言不差,虽然这些厉鬼因为自相残杀而数量不断在减少,仍有相当的黑影是直接朝着他而来,逼得他始终不能停下,一旦要是被它们追上,那才是真的疲于奔命。
“吼!”吼叫的声音传来,是那些在同类厮杀中胜出的厉鬼,拖着它们沉重的身躯,一同向着程末冲了过来,它们没有翅膀,只能逐级而上,沿途所过之处,沉重的身躯将楼梯立柱纷纷踩踏崩裂,一时之间崩塌声不绝于耳,让本来残破的高塔更为摇摇欲坠。可是它们的速度依旧丝毫不慢,不过眨眼之间,就冲刺到了程末的面前。
程末看到它们,已经没有了手臂,或许这多余的器官,也被贪婪的它们自己当作养料吞下了肚子里。
所以面对着眼前这个渺小的人影,硕大的厉鬼伸长了嘴巴,纷纷朝他直接咬了过来。
尽管悬殊的身体比例,眼前这个人它们要是每个均分的话,似乎也分不到多少皮肉。
程末忽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随着一起停滞的,还有眼前的巨大厉鬼、下面的连绵黑影、灼烧的冲天烈焰,以至于是整个时空。
广界钟悬浮在他的头顶,不过鸣响着一声,但这一次声音,悠扬不绝。
将时空都变成了禁锢的牢笼。
紧跟着,终于出现了其他的声音,预示着沉寂的万物,开始重新运转。
夺目的雷光,如暴雨倾盆一般,向着下面狂暴挥洒了出去,每一片雷霆,都凝结了极致的元气,如水滴一般,朝着下面接连不断地砸落。
惨叫声中,这些厉鬼纷纷被雷霆劈落,四分五裂地不断坠落下去。
程末裹挟着雷霆之威,像是九天之上执掌杀伐的神灵,不断以雷劫扫清着事件污浊混沌。
片刻当中,雷声逐渐止歇,程末缓缓吐出粗气。
这一下他势在必得,是准备了许久的结果。之前躲避当中,就是一直在积蓄着元气。
不过。
言归忽然大叫道:“不好,那些鬼东西,难道是不死的吗?”
程末向下看去,只见残存的厉鬼,依然在吞噬着同伴碎裂的血肉,还在不断地强打着自己。程末方才的一击,对它们非但不是什么损失,反而还方便了它们,得到了更多的血肉!
而在更下面,苏磬就注视着这一切,面露残忍的笑意。
“真麻烦,看这样子,你除非一口气将它们统统杀死,才能消停下来——也不对,谁知道哪怕一个也不留,它们又会不会自己复活。该死的,早知道之前,就应该和谛闻问清楚这些。”
言归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程末心中沉重,开始思索接下来的破局之道。
一缕清香的气味,在此时飘入到他的鼻腔里,疲劳的神智,也随之清醒了一些。程末转头看到,是在悬廊顶端,被封允弃点燃的那几支线香。
原本程末觉得这香气过于刺鼻,不过闻得时间久了,习惯了之后,也发觉可以慢慢接受。
并且他还发现,这种气味,与之前所察觉的一种气息,闻起来似乎一模一样。
“难道是?”程末想到了什么,飞身向下一跃而去。
他这是放弃了逃避,正面应向了那千百般恐怖的厉鬼。
下面密密麻麻的黑影,也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立刻吼叫着再度围了过来。
彼此间的距离,在不断地靠近,而程末的身影,与之相比又是极为渺小。渺小的宛如即将坠入江海的一点水滴,被彻底湮没后,就不可见其踪影。
程末的手腕,轻轻翻动了一下,随后全身被青色的火光裹挟,如陨石坠落般,朝着下面砸了过去。
火势缭绕,彼此吸引,下面的烈焰如潮水般上涌,被吸引到了程末的身边,纯澈的青芒,被山呼海啸般的赤红包裹,青色刺破了层层屏障,宛如九天旭日,落入大海的怀抱!
而伴随着那些争先恐后的黑影,就像是乌云吞没着光芒,试图让世间化为黑暗。
天地之中,一切悄然而至。
厉鬼的黑影围住了程末所在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层一层的包袱,将他困缚在里面。
一股浩然宏大的气息,在此刻伴随着火光,忽然盛开。
犹如春风将至、冰雪消融,阴厉的气息在淡金色的光芒浮动下,跌跌撞撞地后退,直至消解于无形。
那些厉鬼,也再也不敢逼近半步,被金光镀身的程末,众星拱辰中,浑然如圣人降世。
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芳香气味,从他的手腕处传来。
他的手串上,那两枚金色的菩提子,在烈火中逐渐消解,雾霭般的金色光华,随之缓慢释放了出去,伴随着如百花草野混合的芬芳,传递着一种宁静的消息。
可是那些黑暗的厉鬼,触及这些气息,仿佛见到了克星,纷纷惊恐地后退。
那些线香的气味,与这金色的菩提子,如出一辙。
证明这些菩提,是制作线香的重要原料。
那么,线香留在这里,用意又是什么?
是祭拜。
在上一处秘境中,程末就已经发现了释宗以线香祭祀的习俗。
而在这里,只得被祭拜的,又是什么?一定不是这些壁画之中嗜血成性的厉鬼,甚至可以说,它们反而是在祭拜当中,被祈愿镇压的对象。
真正享受香火祭祀的,就是原本伫立于正中央的那尊巨大雕塑,释宗的人会等待适当的时刻,以香火、烈焰、雕塑,变为一整个灵阵,祝福祭拜,并祈愿扫清世间奸邪、镇压那些凶煞的鬼怪。
只是现在,雕塑已经被封允弃损毁,整个灵阵也就缺少了至关重要的一环,才会放出这些厉鬼来重新作恶。
可是,这一切不是还没有补救。
程末就想出了一个替代。
他的双手掐诀,十指纷飞,变化出一个个错中复杂的形态,将得自于释宗的手印,结连施展了出来。以他被愿力洗礼的身体为根基,这方世界之中,海量元气被他所牵动,如瀑布一般,向下倾注。
光华愈盛,在当中的程末也就愈发耀眼。最终,他施展出了最后一个手印,以单手指天、脚踩大地,势破乾坤,尽显顶天立地之威!
以浩然正气,力破八方,坠落之中,无数厉鬼躲闪不及,纷纷化为灰烬,灰飞烟灭。而他则对此熟视无睹,一直坠落到了最底层。
站在最下面的苏磬,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一股浩瀚如同山脉的气息从上面坠落。更为可怕的,是烈火中法相虚影,还在和他遥相呼应,让这凛冽的气势,更为势不可挡。
苏磬勉强还维持着镇静,他知道这里的法则,程末或许可以凭借一些特殊手段对付他,但想要杀他,怎么都会被这方天地所遏制。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他看着那道同样站立在烈火中的年轻身影,手背上的图案,已经散发出了一阵抑制力,阻止他们更进一步的冲突。
这让苏磬稍稍放下心来。
继而,他的双目圆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能感觉到的,是喉头一凉,快而冷厉的气息,掩盖了痛楚,也止住了流出的鲜血。
剑被握在程末的手上,洞穿了他的生机。
“你欠丹然的,我拿回来了。”程末冷冷道。
“为什么?”这是苏磬最后想说的话,可是吐不出声音。
随后,他看到了程末握剑的手,心中顿时了然。
继而,一片光芒,从他的眼前缓慢展开,覆盖了一切,也让他什么再也感觉不到。
望着逐渐倒下的对方,程末面色平静。
他的右手手背,鲜血淋漓,即便是梅落青焰,也没能马上修复伤痕。
那是一整片皮肤,被直接削下。
为了能够真正杀死苏磬,程末直接挖出了手背上的图案,让它不再成为束缚。
昂贵的代价。
仇怨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