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娘将喜帖发了出去,我即将要出阁的消息在四邻八舍里传开了。
对于我将要嫁人的这件事,市井中流传着两种极端的说法。
一者说:“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呀!朱家二娘子,那样的才女,她的夫君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样的福分才修得这样一种缘分啊……”
另一者说:“真是天大的奇闻!朱家的那个老姑婆竟然要出嫁了?娶她的那个人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样一桩亲事?真是可怜可怜啊……”
……
我对此不以为意,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钱塘了,心思都放在了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人身上,实在没有空分出一两分心神来为这些言论操心。
将我捧上天的,我不动心,将我踏在地的,我不愤恨。我觉得自己活到这种境界倒应了那个成语——“宠辱不惊”,说白了也就是脸皮太厚……
因临近婚期,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着筹备喜宴。
喜宴要摆多少桌,厅里摆多少,卷棚里摆多少?红绸是用江西的还是浙江的?赏银一封多少才合适?接亲的队伍到时候安排在哪里款待……
总之,事无巨细。
这一切都归爹娘和大哥商量操持,我没有因此而头痛的机会。后来我又想到,日后我进了婆家,难免也会碰到这样的事情。我如果继续这么一窍不通下去,后果可以想见。上一世便是很好的教训。
于是当他们商量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跟在他们左右听着,希望能从中摸索出一些门道来。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九月十九。
这一天,我将嫁去海宁,嫁给蓝笙。
朱淑真说,这是我人生的一个关键点。从我成为蓝笙妻子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后半生就拉开了序幕。
至于戏文会如何上演,结局是喜是悲,朱淑真说,这要看我自己的造化。
所以这在许多人眼里平常的一天,在我眼里就变得很神圣。
我早早地起床,听从月映的话认真而有耐心地将自己梳洗,规规矩矩地用了饭,又规规矩矩呆在阁楼里。
我耐心地换上繁琐的嫁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凭月映在我脸上抹上一层又一层的脂粉。
月映一边为我瞄着眉,一边道:“珠娘是不是不大舒服?起床后珠娘一次都没有笑过。”
“是吗?”我讷讷道。顿了顿,又道:“我很好,没有不舒服。”
也许是我将这一切看得太过慎重了些,生怕自己在这天出了什么差错。
月映又道:“珠娘觉得这个妆好不好?”
我这才注意到镜中的自己。这个镜台不是从前的那个玉制镜台,从前的镜台被当做嫁妆送去了海宁。
我的注意力回到镜中的人上。原本清秀的五官显得浓丽了许多,长眉入鬓,眉色较从前深了几分,最夸张的还是嘴唇,红赤赤的,色泽比我身上的嫁衣色还要浓郁。
这就像是一个人偶嘛……
我对着铜镜眨眨眼,幸好,眼睛还是灵动的。
月映说要“盛妆”,可这妆是不是太盛了些呢?
我抿抿嘴,道:“还好……”又道:“我们在途中还要耽搁一两天,今日要化这样浓丽的妆吗?”
月映认真地点点头,道:“虽然二十二才是正式拜堂,但在这儿,珠娘是今日出阁呀。”
我“哦”了一声。这些事我自己也不懂,月映说怎样就怎样吧。
我瞄了一眼窗外,今日风晴日朗,天上点缀着些许淡薄的白云。我随口问道:“外面热闹吗?”
月映点头,兴奋道:“可热闹了,珠娘听到那喜乐声了吗?吹得可有劲了!”
虽然阁楼离前院有些距离,但还是可以听到喜乐声的。从半晌午时起,喜乐就一直没有停过。
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自己的房间,问月映道:“蓝笙……蓝家那边的人快来了吧?”
前几日蓝笙来信说,他会在这天正午来我家接我去海宁。
月映答道:“已经来了,在厢房那儿用饭。”
我觉得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跑去榻上坐坐,一会儿跑去小书房里看看。书稿什么的我都已经整理好了,一部分送去了海宁,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
不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
月映跑去开了门,大哥站在门外,问我道:“二妹已经收拾好了吗?”
我点头。
大哥忽然笑了一下,道:“我背你出阁。”
我忽然有些害怕,背出去了可就不能随便回来了。
正发愣着,月映道:“我去拿盖头。”
片刻后,月映拿了红盖头过来,手中还跨了一个包裹。
盖头蒙住了我的脸,大哥微微曲着身子将我背了起来。
我觉得头脑有些空白。路上听大哥断断续续与我说道:“我听说这门亲事是你自己选的,想来那家的公子也是不错的……海宁离家远,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要和家里说……”
我迷迷糊糊听着,忽然觉得很伤感,便趴在大哥背上同他道:“大哥,如果我日后回家,你和爹娘,还有三弟,不要嫌弃我……”
大哥低低笑了一声,道:“尽说傻话……”
到得厅里,月映扶着我给阿爹阿娘磕头行礼。阿爹告诫了我一些关于妇德方面的话,阿娘一直握着我的手,衣袖中,我能感觉到阿娘的手一直在颤抖着。
阿娘一定哭了。
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觉得自己还没好好孝敬他们,这就要嫁人了。
想到这儿,我竟然在地上抱着阿娘的腿长跪不起。月映在我耳边提醒了我几次,我也没搭理。
最后还是阿爹发话,说时辰不早了,不能过了吉时。
我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抽抽搭搭地让大哥背出了门。
盖头遮住了眼,我不怎么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
月映将我搀进软轿内,正要松开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将她的手紧握住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悄声道:“珠娘不要害怕,我就在后面的轿子内跟着。”
我只好放开了。
进了软轿,我忍不住将盖头稍稍掀开一些。
一阵风卷起轿帘的一角,透过那狭小的缝隙,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人群中梁公子肃然而立的身影。
一道目光投向轿内,我心里忽然一咯噔,忙将盖头放下了。
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
软轿倏地离地,轻颤了一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伴着喧闹的唢呐声,我离开了钱塘,离开了这里的亲人,离开了……
---------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