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已经扒了一层吗?”少年压抑着身体传来的焚烧般的痛苦,轻笑了声,“现在和那时比起来,挠痒痒似的。”
红衣男子怒瞪他一眼:“看来你全身的皮都和脸上一样,是铜墙铁壁做的。掉层皮是挠痒痒,那你……”
朱雀的眼圈微微泛红,后面却没了话语。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样的痛苦,只是勉作笑脸,嘴上逞能,不想让身边人担心而已。
这是再清晰不已的认知了,朱雀的心忽然像是被揪了一下,疼得发狠。
结果下一秒却听见这臭不要脸的说:“都说了让你闭嘴,你一说话我就想笑。”
少年虚弱地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脸色苍白道:“我一笑——就会更痛。”
朱雀刚酝酿出那点儿心疼立刻被这句话扫了个一干二净,一股气涌上来不知道往哪儿撒,于是没好气道:“你到底是倒了什么血霉,就他娘一次失手,被那么个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小臭丫头给缠上。”
“你可想清楚了,她气运逆天是不错,可命魂相连、识海相通,你别跟我说什么以后,现在她就像是你身上的一只寄生虫,除了让你更危险之外毫无用处。这才几年,她一身破事,你忘了上次烧营帐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上上次,你差点没给冻死的那回。”
少年刚动了动嘴唇,却愣是没插进嘴,又抢不过一个生龙活虎的朱雀,干脆让他说下去。
“你原先说等等找个法子,可这两年我们翻阅多少古籍,到现在也还没找到可以将天生火重新分离的办法。”朱雀越想越气,“几年前年纪小,好歹也快结丹了,放在人类里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你看看她现在在做什么,凝气,凝、凝气,你要把自己的命放在一个凝气的身上?”
“我后悔了。”少年沉默地与那双发红的眼睛对视。
“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就应该把她带走。哪怕你现在这个样子,想要把那臭丫头囚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她不死不亡,你迟早能想到办法。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不是。”
“不是什么。”
“我说我后悔的,不是这个。”北门戎感觉自己的脑门突突直跳,他沉默了一下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朱雀都快给他气笑了,他一掌拍裂了少年肩膀旁的桌板,咬牙切齿道,“惩戒之火的天生容器,极阴之体,邪恶之灵,你跟我说她是个孩子?你见过她出生时的样子吧,她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就连她的亲生父母也没想让她活下来。”
“你说,她只是个孩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善良,这么多愁善感啊?”朱雀的手按在桌板上,将少年逼退到角落。
他手上的青筋暴起,眼角发红:“阿凛,你别忘了你是有多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我不希望你再犯蠢,更不希望你在我面前犯蠢。”
“可我还是后悔了,”他强忍着身体的痛苦,从角落里慢慢扶着墙坐起来,拧开水囊后往嘴里灌了两口,长舒一口气道,“我以为她像预言里那样,是性质恶劣的魔。”
“我以为她不是人,”少年无视了朱雀越发凶狠的眼神,慢吞吞地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可我错了,我犯了自以为是的错。她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调皮捣蛋的小孩而已。”
随着金丹的运转和调息,经脉内游走的焚烧之感慢慢减缓,仿佛一片疮痍被春风细雨抚平。
少年缓缓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神忧伤而遥远,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只是和我一样,恰好很倒霉。”
“没有什么气运逆天,逆天之人向来不顺。”平息最后一道焚烧着五脏六腑的邪气,他口中吐出一口淤血,眼神沉得叫人害怕。
“太液池下有真龙看守,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或者老龙早已经成了个只剩骨架的标本。至少上次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一条雕工精湛的石龙。”他重重地闭了闭眼,眉目间是无尽的疲惫。
“可是臭鸟,你听见了吗,龙吟。”
朱雀发狠地扔开攥着的少年的衣领,站在车板上遥望南方的星空。
山高无云,繁星点点。
他的眼神变得狠戾起来,将自己的手攥得发白发青,泄愤般捶了一下旁边的车壁:“屮——”
“哎哎哎,你下手轻点啊,军营里的东西可都是有数的。别人又看不见你,你砸的就算是我砸的,可别让我被乱冤枉啊。”车内传来少年不干己事的闲散语调,出于几百年的默契,他甚至能想象那个恶劣的家伙脸上挂着什么样悠闲而戏谑的表情。
“你接着玩儿吧你,看你哪天把命给玩儿丢了,老子来给你收尸。”愣了一下,朱雀更加愤怒地补充道,“他娘的,老子忘了你早就被碎尸万段,尸骨无存了。”
“碎尸万段个大月亮,本座下至三重天时可是全须全尾的。”少年重吸了口气,不甘示弱地呲牙。
“呵,还自称本座呢。”朱雀差点没踹他一脚,又被对方轻飘飘一眼给拦了回去,不满道,“我看你就是挨打还没挨够,那一百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你变成这样。我记得你从前可都是用鼻子看人的,老子那会儿看你可不顺眼了,和那几个小跟班成天刁难你,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把你按地上打一顿,让你哭鼻子求饶。”
“来啊,”少年把两手张开,笑道,“朱雀,你要是现在动手,我绝对没有还手之力。”
“有病吧你——”朱雀怔愣了一下,朝他翻了个白眼。
少年继续蛊惑他,摸了把自己的脸道:“啧啧,看这模样多嫩,三四百年前我或许还真长这样。你说你我这年纪搁在三重天,那就算是老不死了,长了这么张嫩脸,还真是有些臊。”
“毛病!”朱雀像看什么似的皱着眉看了他两眼,“也就是这小子福薄死得早,才让你这臭不要脸的占了个便宜。可惜他执念太重,神魄盘踞世间,不归黄泉。为了看着你帮他报仇,这心也太狠了。”
“开战是迟早的事。”少年又喝了两口烧热的水,冰凉灼烧着的胃部慢慢被安抚,涌入股股暖意。
他沉吟几秒,突然道:“咱们小江要是生于和平,必是一代明君。可惜明珠偏偏落于乱世,又偏偏商鼎王朝气数已绝。他生于皇室,肩负江山,也不知道是要做圣人还是成魔头。”
“乾清君倒还挺操心别人,”朱雀冷哼一声,车厢中安静许久,他还是没忍住再度开口,“你说句真话,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她是个变数,”北门戎沉吟两秒,缓缓开口道,“但说不定,能够帮我。”
朱雀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看了半天后愤愤扔下一句“你没救了!”便拂袖消失。
“……脾气真爆。”少年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水。
从幽暗的山洞中跑出,两面根本找不到方向,她只能勉强凭着记忆去找来时的路,却发现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而以仙仙的状态,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无奈下她只好换了方向,专挑没有人味儿的地方去。
直到植被越来越茂密,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为踩踏出的痕迹,她才四处张望着找了个可以休息的山洞。
太久没有拥有过身体,两面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人,只能先把少女扶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正打算去帮仙仙找点儿水洗洗脸,她忽然听到一声蚊鸣般的呼唤。
少女咬着牙,脸色和墙一样惨白:“两面,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两面惊叫一声,捂了捂自己的脑袋,苦着脸挪开自己的手:“对不起仙仙。”
“不要说对不起,”少女仿佛突然有了气力,强睁开眼,撑着地面自己坐了起来,怨念地看了一眼无措的两面,正欲说些什么又改了口,“不要对不起我,”
“仙仙醒了就好,奴家着急死了。”两面的眼泪不住往上涌,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就要往许仙仙身上扑。
少女突然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表情复杂道:“你别过来,我怕我控制不住想打你。”
“怎么了?”两面不明所以,苦瓜脸道,“我知道你喜欢漂亮的人呢,现在的我很丑吗?”
“倒也不是,”许仙仙轻咳了声,“虽然这张脸的确不大理想,但我并不是因为他丑,而是——“
“不太能接受。”她想到一个更准确的措辞。
“什么叫不太能接受?”两面晃了晃脑袋,从手掌和胳膊来看她应当不是个干重活的,皮肤也还算细腻。
至于脸么,除了胡子——
什么?!胡子?!
两面惊恐地从自己的下巴上摸到一大把仙风道骨的长胡子,她满脸难以接受道:“我不仅没变成美女,还是个男人?”
许仙仙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同时克制住自己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她将对掌分开,两面的面前出现一个波动着的蓝色幕布,水幕在他们之间张开,在幽暗的空间中映出两面的脸庞。
在看清水幕中的那张脸后,两面的脸瞬间黑了。
“是那个人?”她惊讶道,“那妖道不是逃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许仙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刚才好了很多,头脑也不再昏沉,额头上的热度被清风吹着慢慢消散。
“那个女人,也会幻术。”她重重地晃了几下头,像是要把自己晃醒似的。
“我好臭。”她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极度作呕。
“你也好臭。”她看了眼那张让她厌恶的脸,控制不住地反胃。
“仙仙,对不起,没保护好你。”老道的眼中涌出几滴清泪,在脸颊上划下两行泪痕。
许仙仙还是没能克服心理障碍为“她”拭去泪水,她别开脸道:“你让我缓缓。”
话音落下后两人无言,须臾后才恢复些力气的少女拖着“残躯”一拐一拐地冲了出去,好容易走远了些,再也忍不住抱住一棵老树,开始发疯地呕吐。
用清水冲了冲脸和手,她还是无法忍受身上浓郁的血腥和脏污,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
她讨厌这样的气味,讨厌极了。
净水咒用了一遍又一遍,可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身上的气味洗净。
如蛆附骨。
少女失神地往回走,表情茫然而让人心疼。
两面被冷水冲刷了一遍,冷得直哆嗦。
她呆呆愣愣地从地上的水洼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不稳。”许仙仙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表情有些难言。
“发生了什么?先不提这妖道骗子,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许仙仙有些膈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她太清楚两面了,一着急就容易犯糊涂,整个脑袋都像浆糊一样,话也说不清,晕乎乎的。
“我不知道。”两面在原地低着头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神懵懂,“不记得了。”
许仙仙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有莫名的好耐心,尽管那样单纯的眼神出现在一个糟老头子身上十分诡异,少女却十分认真地与她对视。
她把声音放轻放缓:“别怕好吗,我知道让你担心了。可现在我在这里,所以不要害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告诉我,好吗?”
两面抱着自己的两只胳膊,瑟瑟地看着少女道:“仙仙,我冷。”
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眼神失落了一霎,垂眸道:“对不起。”
“不是说不要对不起吗……”两面的眼角闪烁着点点泪光。
许仙仙摇摇头,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我本来可以让你暖和起来的。”
可是对不起,我失去了我最引以为傲的能力。
对不起,我不再是个火修,不再能给你带来温暖。
“可仙仙还有符咒啊。”糟老头子的脸上,突然出现孩童般可谓天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