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飕飕的芦苇荡中,隐隐能看见一个高大巨影,那人胳臂纤细,身形高大,本应长着脑袋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七月的芦苇荡,芦花已经开始飘散。
轻絮挠过许仙仙的鼻尖,模糊的意识中,她感觉自己的腹部一片黏腻,温热的液体从掌心淌过汇聚到指尖,然后向下滴。
好像有点疼。
气血汇往头顶,天旋地转。她隐约嗅到一丝淡香,像是女子常用的一种和香。
模模糊糊地闭上眼,被不断触碰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疼痛,昏迷中的女子轻嘶了声,眉毛微微皱起。
红衣女将她扛在肩上,像扛棉花一样轻松。分明是一双纤柔白皙得足以让所有男人都动心的手,此刻却像个粗糙的爷们,用粗鲁的姿势扛着个人,也不扶着,另一只手抓着根折下来的芦苇杆,一甩一甩地打着旁边的芦花。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身上传来那个嘶哑冰冷的女声。
“玩啊。”绯瑜漫不经心道。
“无聊,”冰原女巫重哼一声,“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让你来配合我,你这样不知轻重,行事诡秘,谁知道哪天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绯瑜丝毫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挑了挑眉道:“要不您来扛着,我歇着?”
“你——”冰原女巫瞪大眼睛,气急道,“我堂堂冰原女巫,无数人为我臣服,如今要屈居在你体内不说,你还想让我去扛——扛人?”
“挺轻的,”绯瑜握住那女子的腰,掂了掂,用她那慵懒的嗓音道,“所以嘛……这些苦活累活都是您做不了的,当然得由我们这些下等人、蝼蚁、臭虫来干。要不怎么显示您双手空空的高贵呢。”
“你在嘲讽我!”
“没有啊,您久居冰河之下,大概是听不太懂如今的商鼎话吧。”她笑笑,嘴边的一粒小痣微微上升,像极了讽刺。
稍稍一挑动就能着急上火,这样的人,绯瑜一时竟不知道,该说她是被保护的太好,还是那时所谓的神祗都太过骄傲。
“呵~”红衣在月光下呈现出凝血般的黑紫色,绯瑜哼着没有调子的小曲,悠悠然地走在芦苇荡里。
湿润的泥土湿了鞋袜,腐烂的气味中透露出一丝破土而出的清新植物气味。
车底下露出两双惊惧的眼睛,少年们久久没有出声。
直到芦苇荡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那只把徐若谷的脸都捂热了的手终于松开,徐若水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彻底瘫软。
清新微润的头发栽进脏污的腐泥中,少年忽然发出一声悲鸣,像只受伤的小兽。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一个肥胖臃肿的中年人被踹下马车,他痛苦地捂住脑袋,那双总是充满精明和算计的眼睛此时浑浊不堪,灰白的嘴唇翕动着想要辩解什么。
他抱住旁边的一棵树,嘴里喃喃道:“你们不能走,你们是要把我送到邱家庄去的。我会付钱的,我很有钱,我会按照契约上——不,我会给你们更多的钱。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把他们——把他们好好地送过去,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吴客抱着手臂,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你简直就是执迷不悟。”
钱迪把踩在他脸上的脚重重碾了两下,按捺住心中想要杀死对方的冲动,他跨步把一柄小刀贴在那个曾经无比光鲜的商人脸上,声音沉得不像话:“那徐大老板说说,我们这些兄弟,都值多少钱哪?”
“他们、他们和我没有关系!”徐林突然惊叫一声,惊恐地看着那把小刀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毫无悔改之意,“那些东西,你们也知道那些东西有多可怕吧。是那些怪物、那些怪物杀死了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死不悔改!“一记重拳朝旁边的树上狠狠砸去,血丝沾染上剥落的树皮和木屑。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不能、不能杀我!”这一动静吓得徐林剧烈颤抖了一下,就连声音都变调了,他用两只手支撑着地面向后爬,柔嫩的掌心被磨蹭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他拼命地把自己的身体向后躲藏,终于摸到一只微湿布鞋。
少年的脸和他对上。
“罗阡门,你们是罗阡门的人对吧!”他如同抓住救星一般向和他一般高的少年挪动着身体,脚步趔趄,躲藏到少年的身后。
鹿闵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压了下去,此刻少年的脸已经被汗水浇透,和众人一样,泛着薄薄的一层水光。
“去你娘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一脚踹在徐林的胸口,“死了那么多人,全是被那些畜生咬死的。那些畜生是你带来的,你居心何在!如果不给我们一个解释,只怕徐老板今天是难过了。”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欺辱他,就算是帝都世家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也不会这样对他说话!低头时,徐林的眼中是无限的愤恨。
等见到圣女,见到圣女之后他就结束使命了。而这些愚民,这些仰望着上苍、乞求生活的蝼蚁,会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样的人,又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但眼下——他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狠狠瞪了眼缩在角落里三个包扎过的护卫,暗骂道:“还不给我滚过来!”
三人显然也犹豫了下,徐林是什么样过河拆桥、口蜜腹剑的人他们还不清楚,但毕竟自己是奴籍,不仅仅是自己,整个家庭都被掌握在徐林的手中。
高个护卫挡在徐林面前,几乎是跪下的姿势,卑微而羞耻地将脸侧开,乞求道:“别打老爷,各路英雄有话好说!”
“阿庆!”徐林的眼中噙着泪水,这是他早逝原配的侄儿,为人稳重老实,平日里徐林常骂他像个娘们儿,此刻张庆挡在他面前,他半真半假地有些触动。
这时那少年也开口道:“你们不能杀他。”
人群躁动了一下,镖局的人和罗阡门这种半路杀出来的本来就不对付,此刻站成两派,看彼此都不大惯,互相打量着。
“你个毛头小子,就是这里说了算话的?”吴客早就注意到他,有意挺了挺身,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在他看来,把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和自家老大作比,就是口头上提提都羞辱极了。
镖局的人里发出几声低笑,有人道:“这么多的年轻人,罗阡门可真是未来可期,也不知道各位日后是不是要像太学的学子一样,捧些经典在手上。学问不好还要被博士抽板子啊?”
“哈哈哈哈哈。”
鹿闵的眼神一动,却并没有在意这尖酸言语。
在接任务时,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从林溪谷来出来的白羽们虽然身手不错,到底缺乏经验。
方才见识了那样凶恶的畜生,两个胆小的白羽甚至吓哭了。
好在罗阡门的人都懂自保,哪怕打不过,跑得最快。因此这十来个小兔崽子里,竟然一个受重伤的都没有,至多是有些皮肉伤。
毛头小子?他们可不是毛头小子。
尽管这里头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小孩儿”,少年们也十分不服气。这个年纪的孩子,无论是何种性情,总有几分成年人没有的傲气与勇气,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太多关于现实的思考。
但就是这几分幼稚的盲勇,却能让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是,我说了算。”只要事不关几位大哥,鹿闵的性子就像齐炀所希望的那样沉稳而果敢。
尽管眼前的吴客比他要高上一个头,体格上也明显健壮许多,他丝毫没有畏惧,而是用同样的眼神回敬:“让刘镖师来和我谈吧,我不介意等等。”
吴客对罗阡门的人本就心有芥蒂,更别提对方居然儿戏般派来一群孩子,这不是在游戏吗。
他很不客气地冷笑一声:“你怕是没那个资格。”
“你什么意思。”罗阡门的白羽们年纪虽幼,却相当不怕人,对这些所谓的“大人”更是心生抵触。一个白羽拔刀,向前走了两步:“你看不起我们?”
“只能跑不能打,你们有什么让人看得起的。”一个镖师冷冷道。
“自保也是一种本事,”鹿闵不以为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我想我们是一边的吧。”
“坐下来说话。”钱迪看了看那一帮乳臭未干、因为随便两句话就气鼓鼓的臭小子,觉得要吵起来还真挺没劲。
臭小子们哼了两声,以鹿闵为中心散开,喝水休息时还不忘警惕地望着对面那些糙爷们。
徐林瑟瑟地缩在马车边,也不敢提再赶路的事情。面上是不敢有任何违逆,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邱家庄。
一想到到时候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颓唐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后面是官府的人。”跃动的火光下,少年用手捧着水擦了擦脸,微湿的发丝贴在额间,越发显得朝气蓬勃,以及——嫩。
一路上疯狂奔驰,又是和那些畜生打斗,所有人早已疲惫不堪,偏生这些少年崽有活力,稍微休整下便立刻又活力满满,跟打了鸡血似的,胡子拉碴的糙爷们实在羡慕不来。
“什么意思?”吴客回忆了下,突然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忽略的东西,“那三个?”
鹿闵点头。
“不是……”钱迪挠了挠下巴,愣是觉得不对劲。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在脑海中晃了晃,实在让人没有想法。
他本想说“不是,这怎么可能”,但一听鹿闵如此笃定,心里也信了几分,总不能叫小兔崽子们一脸惊讶地说“你们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吧。
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碗,钱迪一脸成年人该有的稳重,用掩饰警示了不安分的徐林一眼,问鹿闵:“你们先前就知道?”
可惜那看似嫩得不行的少年并没有上套,而是一脸平稳道:“才知道,只是恰好听了点墙角。”
“此事太过奇异,又出了人命。况且连官府的人都来了,就说明此事绝不简单,并且早已有人注意。犯法犯律的事情有大理寺和刑部,涉及灵异之事亦有国师府和万仙盟。私自行动,只能对我们不利。”他冷静分析道。
吴客一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掌心:“你说得没错,可我还是无法泄愤。一想到有两个兄弟因为他——”
“那就动手吧,”鹿闵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他是我们的老板,不是我们的神。只要留着说话的嘴和听话的耳朵,做什么都无所谓。”
徐林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疯子,他后悔了,看起来是个纯良少年,没想到如此恶劣凶残。
罗阡门的人,果然不可信。
他瞥见鹿闵从旁边一个镖师手上接过小刀,然后逼近瘫坐在地上的徐林。
“你、你想干什么,你不要过来啊你。”徐林将目光在少年的脸和刀尖之间逡巡,喉咙干渴得发紧,“我们、我和你们十七门可是有契约的。”
“你别忘了你们门主,和我可是有约定的。你们罗阡门毁诺,就不怕——”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鹿闵面无表情地将小刀抵住那些华贵柔顺却肮脏的衣物,刀尖向下滑动,狠狠一扎。
“是有契约,和那些镖师一样,送你、送货。”鹿闵点着头将小刀从痛苦得面目扭曲的徐林的膝盖中拔出来,用他的衣服擦了擦刀,然后嫌恶地将他向后一推。
事实上这一推已经是不必要,因为徐林的身体早已因为膝盖剧烈的痛苦而失去了行动的力气,直接向后瘫软,汗水疯狂地从额头冒出来。
“你不守规矩,”鹿闵冷漠地下着定义,蹲在地上看着那个一潭死水般的男人。旁边的三人半伸着手,不敢去扶也不敢动。
“契约上的隐瞒等同于背叛,而罗阡门不容许背叛。”少年将那柄刀从他手背插入,动作缓慢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