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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阿仰舒(1 / 1)

强壮的雄知了从透明的棕色蝉蜕中挣出,它扇动着自己形状优美而有力的翅膀,趴在树干上发出新生的喜悦叫声。

可惜这样的叫声,在人类听来既枯燥又没有意义。

因此当一声巨响捣毁了这只新生的蝉所趴着的树干时,蝉声戛然而止,令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故意。

绿色的粘液散发着热度,像蛛网一样黏在那柄闪着寒光的剑上。

但剑的主人显然没有给那些粘液继续下淌的机会,赵兴虽在速度上输了些阵,但即使是在两头怪物的疯狂进攻下,也没有展露出任何颓势。

尽管他看起来像是在东躲西藏,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呼吸半分未乱,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双磨损得有些严重的黑色军靴擦过树干上鼓起的疤节,被蛀空许多空间的黑色树洞里露出金色的颗粒,像是透明的虫卵,沾到微湿的鞋边上。

脚步声太重了,两只冒失的怪物莽撞地闯进密林中,这里的树木显然生长得比他们来时的地方更加茂盛,以至于他们常常被树枝划到。

就是现在!

赵兴眼前一亮,从藏身的地方飞跃而出,踩着树桩朝与怪物相背一个方向跑去。

他的动作实在太大,两只怪物的动作迅速如闪电,四足并用,一前一后向他飞扑而去。

月光透过云层和重重树影的缝隙将密林照亮了一瞬,自然剥落的老树皮上一个明显的标记。

“哐——”一个巨大的铁笼从天而降,轰隆一声震得四周都扬起了泥浆。

那铁笼坚硬沉重无比,直接将好几棵挡道的树木拦腰截断,也不知是如何布置成了陷阱悬至空中。

赵兴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从树后抽出一把弓箭。

“嘣——”两支羽箭插入怪兽的皮肉中,伴随着两声呜咽的低嘶,森林迅速沉寂。

“谁?”细微的响动在此时尤为突出,赵兴再次上弦,没有犹豫地向草丛中晃动的黑影射出一箭。

“呀——”伴随着一道少女的惊呼声,羽箭完全没入树干之中,箭镞从另一端破皮而出,只有一截小羽毛晃晃悠悠,这绝对不是普通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出来!”赵兴没有给对方犹豫的机会,又是一箭射出。

“啊我的头发!”一个细细的少女嗓音。

一只看起来明显是小孩的手握住羽毛,像是没有在意来自陌生人的威胁,而是不知对着什么人埋怨道:“勾着我头发了,你们倒是帮忙呀,痛死了痛死了,牙朗卯让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手给我放轻点!”

赵兴已经不耐烦了,对方身份不明,又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太可疑。

他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但同样,更不是一个会放松警惕的人。

“别装神弄鬼。”赵兴沉声道,“不想死的话,现在就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你这个大胡子,怎么上来就动手,还这么凶!”三个人从草丛中站立起来,渐渐靠近,从身形来看,是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赵兴的眼神一凝。在如此漆黑的夜里还能够夜视,看来对方是修士。

随着三人的靠近,他依然绷紧了弦,皱着眉头打量对方。

穿着倒是很平常的麻衣粗布,和平民无异,但只要没瞎眼就会发现对方的衣襟是左衽,浑身响当当的银饰更是让人无言。

两个成年男子肤色极深,眼睑和额头上还有黑色的纹刺,像是什么特别的符号。耳朵上还坠着中原男人通常不会佩戴的大银环,两个人正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嘀咕着什么。

刚到他腰高的女童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十岁,倒是肤色雪白,两个又大又长的辫子此时已经松了一个,罪魁祸首正在她面前。

赵兴皱着眉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阁下不要紧张,我们三人只是路过此地,听见些动静所以好奇而已。”两个男子中看起来更为年长的那一个毫无惊惧之色,举起两只手以展示自己没有武器。“只要阁下同意,我们现在就离开,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赵兴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信?”他将箭镞抵在那人的鼻尖,只要手稍稍一松……

女童立刻紧张起来,气呼呼道:“你这大胡子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还不让别人看见。现在还不由分说地用箭指着牙,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待客之道吗?”

“说出你们的真实目的,别让我久等。”赵兴和那双颜色浓郁得像紫葡萄般的黑色眼眸对视。

“哼,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阿仰舒卯让是也。”小女童气鼓鼓地撇嘴。

牙朗卯让往前走了一步,将身体挡在阿仰舒面前,眼神十分防备,却客客气气道:“阁下身份贵重,自然不认识我们这样的人。帝都人对云南道知之甚少。即便说了,也只怕会惹来一声嘲笑。”

“卯让?这是你们的族名吧。和当地的土司们相比,的确不大出名。”赵兴注意到小女童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光亮的器局。

“嘟——”一声悠长低沉的乐器声在林中响起。

赵兴眉毛一跳,如果他想,箭在弦上,此人必死无疑。

但年轻人的目光沉静而温和,仿佛这样的威胁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低沉的笛声迟钝而低缓,不同的音节从女童跳动的手指中发出,听上去却并不成调子,而是一顿一顿的重复单调。

赵兴向后闪身一转,一个转身后手中的羽箭变成了三支,他像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一样警惕。

沙沙——

风声。

沙沙沙——

昆虫爬行的声音。

啪嗒——

水花溅起的声音。

无数双殷红的眼睛在暗处睁开。

冷静而让人心悸。

络腮胡的汉子终于摇了摇头,将弓箭放下,苦笑道:“原来是这样。”

阿仰舒一见他放下武器,便当自己是胜了。她“哼”了一声,把嘴唇从那样式古怪的陶笛上移开:“你害怕了?不是很厉害的修士吗,原来也怕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在田间常常可见吗,怎么你也怕?难道是心虚了?”

牙显然没有在意她那单纯得让人发笑的挑衅,而是向赵兴一抱拳:“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将,这是不是叫作——唐突了?”

赵兴沉默片刻,倏而大笑:“不唐突。”

“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声音中带着很明显的一丝得意。

打火石摩擦着一声响动,火光将年轻人黝黑而健康的面貌映照清楚。

他掏出一张纹理极好的羊皮卷,指着上面那个装束特别的高大男子:“认识吗?”

赵兴摇头。

那年轻人又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卷:“这个?”

这回是个容貌极漂亮的姑娘。

赵兴还是摇头。

“那这个?”年轻人明显有些急了,连着扯出好几张羊皮纸,用点亮的火烛将中心的人物照得不能再亮,“你都看仔细了?”

赵兴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中透露出不悦。

“勾,过度了。”牙是一句话就能让勾冷静下来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让步,也总比这样莽撞直露的行径好。

一问三不知,小姑娘把他恨得牙咬咬,殷红的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越发色彩浓郁,像是要滴出画面的红蜡。

阿仰舒鼓着腮帮子,把嘴凑到陶笛边:“你说的是实话吗?”

赵兴抹了把下巴,笑道:“小丫头片子还能听出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那你说我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仰舒气得红了脸,要知道在寨子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礼地称呼她。而这个汉人,不仅行为野蛮、言语粗鲁,还企图拿她当小孩子逗乐?

简直不可理喻。

这样的人,放在寨子里,是会被罚背着石头游众的。

牙知道这位小圣女的脾气,不敢由着她胡来,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口,提醒着小圣女此行的目的。

阿仰舒恍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平了平气道:“不和你说虚的,我们是冲徐林来的。”

勾依然警惕地摸着腰间的苗刀,阴沉沉地对赵兴道:“既然你也这么在意这些马车里的东西,想必知道的也挺多……这些恶心的勾当。”

赵兴点头:“是。”

接着又沉默下去,瞥了眼铁笼中已沉睡的两只怪物,颇有深意地将森林周围那些重重叠叠的影子扫视一周,忽然目光一凝。

只听一声类似于皮筋崩断的细微声响,轰隆一声巨响,冰凉的铁笼横在只差一步跃出的阿仰舒和牙面前。

小圣女的脸色倏地变了,无论怎样吹笛也无法控制树蛙的行动。她皱起眉毛,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铁笼,目光怨毒。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强控生物,残杀无辜人类。”赵兴悠悠闲闲地把背靠在凉得冻人的铁笼上,假惺惺地嘘唏道:“啧啧,长大后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怨妇。可惜嘛,撒泼耍混大概有一手,这脑子还是不大灵光。”

阿仰舒面色一变,不复方才的活泼生气,而是阴沉无比:“你不是也在里面吗,把我和你关在一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你这汉狗,信不信我现在就召来蛇鼠虫蝠,叫他们钻进你的五脏六腑,狠狠地啃噬,把你的身体咬穿、咬烂!”

赵兴打量她两眼,一摊手:“您请——”

阿仰舒将下巴扬起,神态高傲而充满嫌恶,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死老鼠:“汉狗,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高大威武的将军摸着自己下巴处隐秘的疤痕,吹了个哨:“打狗也看主人呢。”

话音未落,在勾狠得能在他身上剜出一个血洞的眼神下,一个白色身影自空中翩然而落。

“南疆卯让河畔的不死圣女阿仰舒,久仰大名。”那银面青年将末二指折住,拇指贴于并立二指的第二关节,在额前轻快一点,行了一个只有卯让人才知道的最高礼节。

这一行为消减了阿仰舒,或者说阿仰舒身上的神灵的愤怒。她脸色稍霁,童稚的声音语调沉稳:“你是他的主人?”

青年轻笑一声:“他是我的属下。”

“你的属下得罪了我,他很不礼貌。”阿仰舒将脸贴近铁笼的边缘,握住铁笼的两根铁柱,双手慢慢发红。

手掌的热度不断上升,铁笼也因为炙烤而变得发红发烫,两只小手向左右伸展,仿佛伸了个懒腰。

啪嗒一声轻响,烫得冒白烟的铁柱向外弯曲,形成两道像是被人用钳子夹着硬撑开的圆弧。

女童站在铁笼内,手却探出了铁笼外。

白嫩的小手抚上那柄端正、毫无华饰的方剑,阿仰舒缓缓发声:“孩子,你很懂礼,我很喜欢你的懂礼。”

青年缓缓点头,像是接受了眼前的小孩这一声荒谬的“孩子”。

阿仰舒的目光从他腰间的方剑缓缓上移,最后落到那张忍冬纹的银半面上,她询问:“孩子,你真实吗?”

青年摇摇头:“性质朴实、清静无为是隐士之求,晚辈做不了隐士。至于‘真实’二字,也是世间难求之品质。可惜……”

江祺的嘴角忽而勾了勾,嘴边扬起一个浅浅的梨涡:“您在询问晚辈这个问题的时候,内心所想却与身体所动不一致。那么——这个问题,还有回答的必要吗?”

白色的光芒像最灼目的日光般在黑暗中烫出一个大洞,如幼童手指粗细的红色小蛇被斩为数端,如朱笔般在青年的衣袖洒下几笔。

阿仰舒微瞪着眼,却令人意外地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小呼。更加突然的是女童开始口吐白沫,眼珠像轮盘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

“阿仰舒?”陌生的青年在她眼前蹲下,隔着冰冷的银面,那嗓音温柔无比。

青年让自己与她平视。

一向毛毛躁躁的阿仰舒竟然不自觉压了声音,看了看一脸络腮胡的赵兴,又盯着江祺问:“大哥哥,你和他是一伙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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