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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赦之罪(三)(1 / 1)

七月半,地官赦罪。

帝都城内,坊门早已关闭,士兵巡察。

然而这一切并不妨碍坊中的热闹。

大小庙宇道观,灯火通明。僧人诵经,施食鬼魂。道场建醮,超度亡魂。

反观那白日时恢弘明亮的宫殿群,夜里却当真清冷得不像话。

没有月光的夜晚,宫人敲击着声音清脆的乐器,在孤独的宫室间宣告着时辰。惨白的夜明珠将他们的影子映在门窗之上,浩浩汤汤的宫人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涌动着人头,一个个将影子移过。

华光俱灭,只有紫黑色的荷灯散落在漆黑的河水中,点点灯光汇聚在一起,铺就成一条长长的金色道路,指引着摆渡的亡魂。

而与此同时,天地日月四处祭坛,正从长夜中醒来。

准备一年之久的祭祀,从这个黑夜开始。

帝都南郊,天坛。

一身玄衣衮服,那个让天下人都为之臣服跪拜的身影出现在圆台面前。

宣帝的目光顺着九层汉白玉栏杆向上攀登,然后盯着那尊颜色斑驳的巨鼎,目光中带着虔诚与留恋。

翠绿的琉璃瓦上反射着火光的颜色,奇异的彩芒在透明的瓦片上不断跳动,像窑中炙烤着的陶瓷一样变换。

没有柴垛和稻草,赤火无端而生,将圆台以下变成一片金色海洋。流淌的火焰追寻着人的踪迹,像一个个飞舞的精灵。

落叶在卷入赤海的那一刻起便化为齑粉,一如虔诚献祭的灵魂。

高大健壮的武士们身披黑色羽衣、头戴黄金面具,执剑在圆台上起舞。赤裸着上身的士兵们击缶而歌,坚硬的胸膛被火光炙烤出一层蜜色。

清酒自气息纯净的玉器中倒出,浓烈的酒香中混合着香草的气味,顺着圆台的缝隙渗入地下。

被割去舌头的祭品们在火海中渐渐扭曲,低哑地发出嘶吼和嚎叫,捆着锁链的身体不断打滚挣扎,生命像风中飘落的叶子一样打着旋儿慢慢凋落。

白色的残破衣片从金色的海洋中飞出,纯洁得像是羽毛,轻盈而易逝。

帝王的脸上无悲无喜,那双映照着火光的黑眸如镜子般平静,跪拜的姿态始终只为他所崇拜的神明。

燃烧的声响在这夜里有些突兀,却让他感到无比愉悦。仿佛那些不是一个个逝去的、有罪的灵魂,而是为帝国燃烧的灯烛。

光明不熄,帝国永固。

帝都北郊,地坛。

隆重禁制的白色国师服下,一双干净枯瘦的手持着圭玉,围绕着方台行走。而他身后所跟着的,是神情肃然、口中不断吟诵经文的青衣道人们。

而方台之下,是由四十九个白衣少年组成的整齐方阵。他们的眼神懵懂而无措,两两之间,白净的小手上端持着一个沉重的兽面纹青铜方觚。

地面的剧烈震动让方台下的少年们都惊恐地俯身叩首,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地下那只正在发狂的巨兽。

因恐惧而不住颤抖的少男少女们相互对望,却被旁边的士兵用严厉的眼神斥责。

沉重的兽吼从地下传来,让这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们吓得险些惊呼出声。手上的青铜觚却像是黏住了似的,未曾晃动分毫。

也或许,是他们把那件东西看得比什么都还要重要。

紫黑的灵兽之血在清风中散发着花果般的香气,浓稠的液体顺着少年们的整齐的动作而填入地面上的纹路。

冷却的血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不出光彩,而是暗淡的紫黑色。它沿着繁复的花纹,将灰白地砖上那些曲直的线条都填充上了内容。

从地坛上空俯瞰,血液从不同的节点汇入石刻的巨阵,在描绘完整块巨大石刻忍冬花纹后,尽管液体不断从方觚倾向地面的凹陷,石刻纹路中流淌的液体既不减少也不增多。

就好像,那些汇向中心的新鲜血液,已经向地下不断灌注,祭祀给了他们最敬爱的神明。

帝都西郊,日坛。

不同于天地二坛,处于西郊的日坛并未陈设祭坛,而是在本该筑起高台的位置,设置了一口足有一丈为直径的圆井。

光线昏暗的圆井周围,因为刻意安排,而只有七个手捧玉盘的侍女。璀璨的光芒从玉盘上发出,将侍女们的脸自下而上照得一片雪白。

而井边,坐着一个保养极好的美妇。

尽管眼周已经起了细纹,却依然无法掩盖她脸上的光彩,单从那双会说话般的明眸,便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

那种从容而自信的气魄,比她的外表更加令人惊艳和钦佩。

蓝色的鳞片在水中泛着粼粼的光,比一切珠宝都更加迷人。

萧珏看着井中的鲛人,目光柔和缱绻,如同注视着自己的情人。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恶魔的诱惑,语调柔和而透露着可怕。

她向那年轻的鲛人低语:“伊迪丝,你说过的是不是,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被称作伊迪丝的红发鲛人目光中露出一丝凄然,漂亮的蓝色鱼尾在水中轻轻搅动着。他注视着眼前那不再年轻的妇人,既迷恋又痛苦。

“去吧,到地下的深处,去侍奉帝国的神明。然后回来,回来见我。”炽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畔,萧珏在他发间落下轻柔一吻,“这将是,你和我的荣耀。”

一件件充满浓郁灵气的灵器从玉盘上飞起,然后缓缓没入水中。被璀璨光芒包裹的美丽鲛人目光忧伤而坚定,红色的长发渐渐沉入不见底的古井中,波动的水纹最终归于平静。

眼中的柔情一点点沉寂,美妇轻笑一声,将满头珠翠抛入井中,一丝不苟的头发骤然松散开来,绸缎般的秀发披散在肩头。

萧珏双手一撑坐到井沿上,身体后仰着看向被云层遮盖大半的月亮,像少女一般童真地晃动着双腿:“今晚月色真好,是吧?”

无人敢言。

帝都东郊,月坛。

与日坛几乎同样陈设,一口无澜的圆井孤独地设置在祭坛中心,而周围则站着,对帝国最忠心的子民们。

在帝都历史悠久的三大家族中,白家应当是当今子嗣最单薄的。

而在月坛这不到十个白氏嫡系子弟中,白弈是唯一的长辈。

他向来严厉,后辈们对他既敬重又畏惧,哪怕是稍有出息些的,在他面前也是不敢多言。

但无父无母的白柳儿是个意外,即使是资格最老的老太爷都对她宠溺得不像话,更别提与他父亲一母所生的白弈。

甚至于这样严肃庄重的祭典上,因为身份高贵而担任这一神圣使命的白氏族人中,竟然混杂了一个异性的卑贱奴仆。

这些子弟哪怕有些纨绔的,也自持身份,表面好歹修饰一二,因此从来看不惯白柳儿的跋扈行径,当然其中也不乏嫉妒。

但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遇见瘟神绕着走就是了,毕竟全家上下都护着,即使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敢展现出来。

但这贱婢算个什么东西,从黑市里买来的,再下贱不过的肮脏玩意儿,平日里也敢在他们面前装清高?不少人都将对白柳儿的怨恨转移到李洵之身上,暗地里给人使了不少绊子,留下的尽是面上瞧不出来的暗伤。

他们也知道李洵之是个不会告状的,因此还闹得挺起劲。只是越长大之后他与白柳儿越近,少有分离的时候。因此他们失了乐趣,又开始不怀好意地嚼舌根,猜测白柳儿和那贱奴之间有何苟且。

贵族子弟们自觉地与白柳儿和那个贱婢分开距离,即便是性子亲和些的,也被拉着站了队。两个少年少女被孤立出来,不远的距离却像是一道鸿沟,展现着毫无保留的恶意。

白柳儿却像是毫无察觉般神色悠然,比平日乖巧数倍、衣着严肃数倍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李洵之的手心早已攥出了冷汗,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反倒是平日性情古怪的少女,此时转性了般,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柔柔地微笑着,恬静得像一朵静开的木槿花。

无声的等待之后,随着圆井上凿刻的符文亮起,激动的贵族子弟们一个个上前。

匕首在手心化开一道痕迹,鲜血顺着手掌弯曲的弧度淌落在石井的刻痕上,符文上冒出一股白烟,光芒盛上两分。

而返回的那个少年明显变得虚弱了些,像是被抽取了力气似的,头脑有些昏沉。他晃了两下脑袋,眼前的重影消失,仿佛刚才那种力量流失的感觉只是错觉。

少年回到原来位置,不再多想,脸上洋溢着明显的欣喜与自豪。

而这样的表情,在返回的一个个白氏子弟身上,得到了复制。他们都自豪于自己对家族和帝国的奉献,他们是特殊的,是更加高贵的血脉,这样的认识让他们越发兴奋。

“柳儿,你来。”白弈沉默地看了少女一眼。

李洵之的心一颤,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住,白柳儿朝着李洵之眨了个眼,然后用撒娇的口吻道:“小叔,我要和他一起。”

这——成何体统!众人俱是一惊,随即一怒。如此神圣、纯洁的祭祀,面对着神明,她竟敢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让那个肮脏卑贱的奴隶踏入白家的祭坛?!

她一定是疯了!

人群中不乏有人喊出她的名字:“白柳儿,你别太过分,带这贱奴来月坛已是逾矩,你还想如何!”

白柳儿轻笑了声,难得没和那人吵起来,只是柔声道:“你一个侧室生养的孩子,谁给你的资格来数说我。就是在我身边当条狗,我也嫌你面目可憎。”

“你——”那人面色立刻难堪起来,他母亲原非正房,乃是之后扶正。他因此一直有些介怀,最爱在那些庶出子弟前强调自己的身份。

此刻被白柳儿一句“侧室”所击,恰好中了他的忌讳,自然怒不可遏。

好在白弈及时出声,没有让他们继续下去。

倒是另外一个男子在背后出声:“筠兄的措辞虽有些不当,其实是愤怒之下一时失言,但也是因为心系家族,不欲令旁人染指圣洁之地……这外族之人,踏足我族祭坛,确实有些不妥呀。柳儿妹妹不如再想想。”

他看似言语温和,其实和大部分人心思一样,对白柳儿和她身边那贱奴充满嫌恶。

外姓之人,的确十分不妥。白弈有所犹豫:“柳儿,你让他在这里等你就是了。有小叔在,你怕什么。”

白柳儿把目光在方才说话那人身上转了一圈,却没有回怼,而是用一只手摇了摇白弈的胳膊,甜丝丝道:“小白兔是不能放在狼群里的,我一走开,他还不得被这些人给吃了。你看看他们的眼神,像是要杀了我似的。”

若是可以,白筠已经把这个疯女人杀了千八百回,他见白越不说话,脸色难看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兄长们。”

少女用手指着那个素有温润之名的堂兄,冷笑道:“兄长?是在背后对我冷嘲热讽的兄长,还是在我危难时落井下石的兄长?我爹娘早成了鬼,可没能耐没给我留下这样的兄长。”

白筠的脸色更加难看,堪堪维持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丝痛惜之色,沉声道:“小叔,柳儿妹妹年幼不懂事,这些话虽然诛心,我便也当是无意。只是这样恶言恶语,难保不是那贱奴所教。若是日后不加约束,任由那贱奴——”

“够了。”白弈又不是眼瞎的,还能被两三句孩子的话挑拨。

白筠的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他暗中算自己扳回一局。谁叫那李洵之不知好歹,之前招惹过他。以为有个白柳儿把他护着,整日故作清高。

哼,他心中暗笑,贱奴就是贱奴,现在是有白柳儿那个疯女人护着。等她什么时候对他没了兴趣,随意给打发走,日后他一两句话的事,就能叫他跪着眼巴巴地求自己。

“去吧。”

所有人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然而白弈面色不变,只是对着李洵之轻轻招手,重复道:“去吧,但不准站到阵法里去。”

白柳儿欢喜地捏了捏那只比她大一圈、生了剑茧的少年的手,不顾李洵之极不自然的神色,朝向那口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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