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谷从来不像他哥,情绪激动时也说不出脏话。此刻像个倒不出饺子的葫芦,只能凭借着本能发出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屮这他娘也太快了。”那怪物估摸着还在吃马肉,看不上两个小豆芽菜,追了两下没跟上来,徐若水却觉得后背发凉,直冒冷汗。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果然衣服被爪子撕开一个大洞,皮肤上一道像是被剜伤的痕迹。
“哥你看——”徐若谷的声音从看到墙壁上那两个巨大的黑影开始就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徐若水听着他变调的声音,好笑却笑不出来。
只见客栈的外墙上趴着两个四肢奇长、身体如面条般柔软纤细、全身青黑且长满鳞片的怪物,像两只壁虎般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而刚喘着气跑回院子里的两个少年,就像是刚送上桌的晚餐。
“外面去!”徐若水的声音像漏了气的水球,拔腿就跑。
“嘶——”密密麻麻的爬行声从门口压来,随着云层的渐渐移开,月光照耀在墙头上,光滑坚硬的蛇鳞反射着闪亮的光。
颜色种类不同的一条条蛇像是被人召唤般集结成一条浩大的队伍,吐着蛇信截断了少年们的路。
徐若谷感觉自己的脚像面条一样软,两把菜刀在空中毫无意义地挥舞起来。
他无力地说了声:“哥~我怕……”
徐若水重重吸了口气,大喊一声后劈下斧头,月光下如银色河流般向少年们的脚背没过去的蛇群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
攀上墙头那极度紧张的条件下,徐若谷颤抖着声音道:“哥~我们恐怕等不到殿下了。”
徐若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忽然看见门口闪过几道黑影,朝着车辙的方向追去。
“哎——”两兄弟本能地求救,然而那明显听到他们呼唤的几道人影却并未做停留,而是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屮——“外墙上的两只怪物向窗户内探进头,然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而剩余的一只,眼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冰冷的竖瞳忽然兴奋。
两道青黑的影子向下俯冲!
冰凉的蛇鳞擦过皮肤,令人窒息的巨力将腰部缠绕,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揉挤在了一起。
完全来不及挥出的斧头从被迫张开的五指中滑落,重重砸向地面,在银海中溅起一片肉泥。
“闪开!”眼前骤然一黑的徐若水只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唤,随后便是数道棍棒钝击之声。
被抢夺木棍的徐若谷本能地不松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不但抢了自己手上的木棍,还把自己拖了四五步走。
一个白色身影几乎是从天而降,徐若谷从一喜转为一惊,因为那个身影是她而不是他。
书写整齐的金色符咒浮现在空中,女子将手中木棍一抡,划火柴般引燃了整根木棍,而她的手正抓握着其中一端,活像是感觉不到温度似的。
然后是一道黑影,赶路太久,又经历一番恶斗,鹿闵的脸上早被汗浇得一块黑一块黄的,看不出原来的肤色,胡子也掉了一半。
他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怒气:“打不动就站边上看着去,你在这儿招惹什么呢!”
女子的身形太快,快到徐若谷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像个女鬼般飘来飘去。
名副其实的“火棍”被女子双手握住,打马球般重重一挥。怪物痛嘶一声,转头朝女子张开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血盆大口。
“咦~”被火焰包裹着的长木棍向前一送,恰巧将怪物的口腔撑开,嘴裂到最宽的位置。
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涌入喉咙,徐若水踉跄了几下,无意识地倚靠在女子的肩膀上,被后者一把推开,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
“手真重。”这是徐若水回过神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黑衣少年一把利剑直接从后背将整具身体剖开,绿色的浓稠液体如植物的汁液般溅出,让他身前的衣服又深了几分。
鹿闵一脸嫌恶地抽剑,然后将发出野兽般痛苦嘶叫的高大怪物用脚向前一蹬。
“嘶——”蛇群忽然像是被激怒了般向徐若谷身上爬去,有一条已经凑到了他的鼻子边。
徐若谷被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用手一抓,然后甩向远处。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但显然被危险逼近的感觉更不好受。
此刻二楼上正打得难分难舍,突然轰隆一声从屋顶跳出个高大人影,然后是两条比他们所见都要强壮的蛇皮怪物,正做出进攻的姿态。
在他们下楼的这段时间里,赵兴和刘横仿佛已经商量好了什么。之间一团臃肿的影子在屋脊上快速奔跑着,然后从他们面前跃过。
赵兴大吼一声:“不要等了,你们俩跟上,先逃到邱家庄去再说。”
那臃肿的身影发出一声低喝,催促道:“快走,你们留在这儿没用。”
然后两个少年便看见那背负着一个人的重量却依然身法轻灵的刘横从房顶跃下,同样朝那个方向跑去。
拎着斧头挥得满头大汗的徐若水:“……”
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兵器的徐若谷:“……”
两兄弟欲哭无泪。
鹿闵简直拿着两个没什么用还占地方的同龄人没办法,他没好气道:“你们两位能不能找个地方凉快去!”
声音中还带着喘息的气音,应付这些怪物显然并不轻松。
如果一跳能跳八丈高,徐若水现在很想上天去。这样就不用面对脚下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密集蛇群了。
他卖力地挥舞着斧头,却忽然感觉手上一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脸色一变。
在半刻钟时间里体验的极端刺激后,徐若谷已经自暴自弃地冷静下来了,他语气平淡道:“哥,斧子朽了。”
月光反射着金属质感的鳞片,在两个少年的头顶泻下一大片冷淡的银白。
重蹈覆辙。
不对。
如出一辙。
眼看一根空空荡荡的破木棍被女子抢走,徐若谷在几秒内目睹了徐若水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到迷茫,再有迷茫转为惊讶。
这次徐若谷看清了,一张符咒从女子身上飞出,然后被贴在那截短木棍上,女子不怕烧的铁手将木棍底端握住,小跑了几步后,朝着向后闪了一丈远、刚做好攻势、耸着肩膀嚎叫的怪物重重一掷。
参差不齐的破碎木片将跳动的火焰扎入怪物心脏的位置,将那具扭曲丑陋的身体钉在墙上。
木片被墙面磨出几道难听的闷响,很快被那怪物的身体带着从墙上溜下去。
怪物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悲鸣,一双荧荧的绿眸暗淡下去,庞大的身躯在地面砸出一声重响。
“女侠!”徐若水率先出声,拉住那位打算动身的白衣女子,连对方脸都还没看清,就开始一股脑地夸赞,“您真是做好事不留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古道热肠、热心助人、人人为我、我……啊呸,我感激您!”
“别拉着我。”那女声很冷漠,像是有意沉下去的,嗓音却有些糯,因此非但没有太大威慑力,反而让人听出她年纪很轻。
徐若谷有样学样,急不择口地喊了一声“男侠请留步”,鹿闵差点没乐出声来。
许仙仙甩开袖子,瞥了少年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惊讶。徐若水忘了当下的险境,指着她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你!”
许仙仙笑问道:“我是谁?谁是我?你是谁?谁是你?谁和你玩绕口令。”她毫不心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地上正重新聚拢的蛇群。
满地乱爬的长蛇在许仙仙眼里跟麻绳似的,她知道这些蛇群很快会散开,也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毒蛇。
她很讨厌被人指着,尽管对方可能并没有恶意。心思一起,她用脚尖勾着“麻绳”向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身上一甩,恶劣地笑了笑:“回见。”
“哎你这人——”徐若谷向后一躲,脚后跟踩上了什么细细的绳子般的东西,发出“呲溜”一声。
他不想也知道是什么,反而冷静下来,和应该好说话一些的黑衣少年道:“英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您既然对我们伸出援手,便说明您是个心存善念之人。我兄弟二人都不擅武,如今被群蛇环伺。可否请您帮忙,先救我们出去。”
徐若水快速接道:“只要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好,我们身上的盘缠不多,只有这……这个平安锁能暂且当作信物。就算是卖了也值好几两银子呢。”
徐若谷在看到他从脖间取下的平安锁后,眼神一凛,却并没有张口。他们都知道那平安锁的意义,但除了这个,他们又还有什么呢。
鹿闵第一眼看见这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却娇弱得不行的少年时,心里就是鄙弃的。直到其中一个拿出孩子才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他却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呀——”蛇群像是失去控制了般随意爬行,但徐若谷和徐若水显然看不出分别。只要蛇群还没散干净,他们就始终是害怕的。
因此虽然危险已经解除,蛇群并没有故意围堵两个少年。他们依然紧张地依靠着对方。
难道这还不够?徐若水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咬了咬牙道:“徐若谷,把你那个也拿出来。”
这时前方却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语气没有刚才那样不近人情:“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需要掩藏身份的人。
徐若谷当然知道女子未出口的话,他忙不迭保证道:“关于你们的身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鹿闵会意,踹了两脚往自己腿上靠的长蛇,漫不经心道:“可你们已经看见了我们的脸啊,难不成……只能自戳双目?”
“这——”徐若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行了,逗你们的。”鹿闵将手一抄,“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官府的人,来这儿……多半是和徐林有关吧。巧了,我们是徐林雇来给他看着货的人。”
少年把“货”这个字在嘴里紧紧咬了几下:“我现在恨不得把他那些‘货’全扔他身上去。”
“但不巧的地方么……”少年又是一脚将爬到他鞋面上的某条蛇踹飞,目不斜视道,“我看人,她看着货。前面那些跑过去的都是我们的人,都是跟着保护徐林和他押的货的,我现在要去追他们,而你们绝对跟不上。”
“那、那这位女侠——”若是在这僻静的林中落单,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太子和赵兴现在都不在,事情早已超乎了预料。
徐若水不得不放下姿态,一边抽着冷气慢慢在蛇群中挪动身体,一边拉着徐若谷向那位已经被数条长蛇盘住小腿和脚踝的女子。
“静了?”许仙仙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侧耳静听。
夜风拂过沉睡的森林,发出呜呜的轻响,寂静而幽深的暗林中传出鬼魂哭泣般的轻声呜咽,挠动着少女的耳朵。
到底是什么人……
那样大的辆马车,所能装下的……
许仙仙快速地盘算着,直接问道:“与你们同行的那个人,穿着白衣服的那个,是谁?”
徐若水和徐若谷都沉默了。
“算了,我只是好奇而已。”许仙仙对鹿闵做了一个手势,后者点了点头,身形一动,翻墙越过蛇群,跳到客栈外的小路上。
约莫是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那位气势不一般的女侠对已经快爬到她腰上的长蛇不避不赶,徐若谷和徐若水慢慢镇定下来,发现那些蛇似乎并不像刚才那样想要伤害他们,而是安静了许多,除了样子吓人,仿佛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搬得动东西嘛?”女子突然问。
机会!
两人一喜,同时点头道:“能!”
“好!”
一股柔和的灵息自手心而聚,从月光中借了三分寒凉,一道同肩宽的淡蓝色光芒洒在女子的脚下,如裁剪好的绸缎般滚向两个少年的脚下。
强硬而不暴虐。
那些令人害怕的冰冷动物,一碰到那股水流便如同受到驱逐般周围散开,挪动着身体将地面展露出来。
月光下的三人被一种奇异的淡蓝色光芒所笼罩,在群蛇环伺的暗夜中愈发安宁。